第五冊 第九章 不如同父(第2/5頁)

“同心同德”的話,未免有譏諷之意。然而高曜並不在乎,甚而十分享受:“‘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這話說得好。原本朕倒有些不舍,可事關邊境安寧,朕豈能惜一妹?”說罷又贊賞道,“你的話總是切中要害。依朕看,你還是回宮來,像襄助父皇一樣襄助朕,這樣朕就省心許多了。”

他一掃適才的試探與不安,口氣中全是自信與沉穩,帶著不容反駁的君威。我不禁笑道:“陛下自有良臣治國,微臣一介女流,不敢叨居高位。”

高曜舉杯一笑,銀色酒光點點滴滴,戳破漫天漫地、清冷淡薄的月光。“你不是尋常女流之輩,你是朕……朕新封的新平郡侯。”

很晚才送走高曜。今夜他去了貞妃李蕓的章華宮。月輝如霜,一地虛白。皇城的月色一貫如此散漫而孤清。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高曜從一個未滿五歲的孩童,長成和他父皇一般,虛龍榻、待春色的皇帝。為君五年,侍妾太多想來是最甜蜜的煩惱。到處都是新鮮嬌嫩的面孔,連玉樞的美都顯得滄桑。這皇宮,越發不屬於我這垂垂老矣的人了。

回到聽雪樓,只見玉樞早已卸了釵環,坐在燈下縫衣裳。我一面除下曳地的披帛,一面笑道:“姐姐怎的還不歇息?”

玉樞笑道:“你不回來,我如何睡得著?”說罷指一指最裏側的小室,“你今天辛苦了,一應都齊備了,早些睡吧。”

也不知她說的辛苦是指我應付皇帝,還是指我應付她。於我來說,並無分別。“多謝姐姐。”

若在往年,我與玉樞必定同睡一榻。如今榻也變得窄小,再睡不下兩顆疏離的心。我正要進去,忽聽玉樞喚住我:“玉機……”

我笑道:“姐姐有事?”

玉樞微微沉吟:“聖上與你都說了些什麽?”

我笑道:“並沒有什麽,敘舊而已。”

玉樞忙擺了擺手,一時燭影亂晃:“你別多心,我並非存心打探你與聖上之間——”她驀然住口,臉一紅,攥緊了正在縫制的中衣,不知所措起來。

高曜如此厚待於我,父子人倫的揣測與笑談,想必玉樞早有耳聞。我將衣裳緩緩自她手中扯出,摘了針線放在一邊,微微一笑:“小心針紮了手。姐姐想問什麽,何妨問得準確些?”

玉樞見我並無異樣,這才道:“近來我聽說了一件事。回鶻使者來求婚,聖上有意將華陽嫁過去。不知今夜聖上可有提及?你可有什麽可靠的消息麽?”

我不想她會問起這個,不禁愕然:“姐姐等我到現在,就是為了問這件事?”

玉樞道:“你明天一早便要出宮去,也許又是好幾年不回宮來。你既面聖,我自然要問一問。只怕我現在不問,來日便沒有機會了。”

我嘆道:“論理我不該說,不過既然是姐姐問我……不錯,我問過這件事了。”

玉樞又驚喜又不安:“當真麽?聖上當真要讓華陽去和親麽?”

我默默拈起針線,在指尖繞了一圈又一圈。玉樞的神情慢慢冷寂,繼而失望而恐懼,面色在燈光下變得青白:“也是,當年升平是太皇太後的獨女,不也一樣去和親了麽?聖上和華陽只是隔母的兄妹。論年紀,也只有她最合適。”

我嘆道:“姐姐是在擔心真陽和壽陽麽?”

玉樞深深垂首,疲憊地捂住了雙眼:“沒有父母的孩子,一切都看異母皇兄的旨意,華陽也是可憐人。”

我忙寬慰道:“姐姐也知道華陽長公主已沒了雙親。真陽和壽陽卻有娘親,還有外祖母、舅父和姨娘在,姐姐不必過分憂慮。”

玉樞嘆道:“我在與不在,也無多分別。來日回鶻、吐蕃,西南、河北各部,須和親的也多,聖旨一下,都是為了國家社稷,誰敢違拗呢?”

一味違心地安慰也不是辦法,玉樞既然是太妃,就必得直面母女分離的殘酷未來。“先帝所生的公主不多,也許她們姐妹終究是逃不掉的。”靜夜加深了玉樞的絕望,她幾乎要哭了出來。我心中不忍,忙又轉口道:“只是真陽和壽陽都還小,到了待嫁的年紀,情勢未必如今日這般,說不定在京中尋個世家子弟便嫁了。就算和親,也並不是與朝廷斷絕往來啊。”

玉樞低頭拭去淚意,扁了扁嘴:“你也不必哄我,這麽多年,難道我還看不透麽?出去和親,比潑出去的水還不如。真出了事,誰理她們的死活?升平便是現成的。”

我忙道:“升平剛烈,不辱使命,這是她的榮耀。何況,先帝已經接升平回朝了。”

玉樞蹙眉嫌惡,帕子揚起,飛起一道冷風:“那個樣子,回朝又有何用?”

念及升平青春正盛,卻斷骨毀容,在古刹中清苦度日,亦不覺淒然。“燕昭必有一戰,升平自是不能幸免。然而那樣的境遇,不回朝會更加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