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一章 天子之孝(第2/5頁)

第三十六日,高思諺梓宮入陵。第三十七日,高曜親政。按照遺詔,史易珠在今日出宮。

天還黑著,我便坐起身來,撥開帳子,一叠聲地喚人。綠萼睡眼惺忪地從對面的榻上爬起來,拿了燈過來:“姑娘現在就起身麽?”

“今日易珠妹妹出宮,我要送一送她。”

綠萼雖然困倦,卻不敢違拗,出去喚了銀杏和采衣進來,服侍我洗漱更衣。幸而熱水都是現成的,喪期剛過也不必搽胭脂。於是選了一身靛藍色繡青白卷草紋的交領長衣,裹了鬥篷匆匆出門。

金水門剛剛啟鑰,玄武門戍士班列。天空漸漸成了墨藍,戍衛兵甲耀如曉星。晨風濕冷,懷中青瓷手爐的熱力突兀而孤寂。等了片刻,綠萼道:“姑娘本來就身子不好,何必出來得這樣早?穎嬪娘娘哪裏會這麽早就出宮?”

話音剛落,便見三個人影自迷蒙晨霧中慢慢凸顯。走得近了,才辨認出是易珠、辛夷和淑優三人。易珠身穿牙白鬥篷,領間鑲著金黃色的皮毛,側綰雙鬟,正中別著一朵杏色宮花。雖是出宮,裝扮卻隆重,素雅之中依舊透著宮妃的華貴之氣。她目中悲中帶喜,神色迷離。直走到玄武門十幾步遠的地方,這才發現我站在宮墻下,於是疾步上前。未等我開言,她已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我連忙扶起她,嗔怪道:“妹妹怎的出來得這樣早,陛下還沒上朝呢。”

易珠微笑道:“我為何出來得早,姐姐難道不知?若不知,也不會站在這裏等我了。況且若讓姐姐久等,著了風寒,豈非我的不是?”

我嘆道:“妹妹當真狠心,宮中多年相伴,便不準我送一送麽?若我來得稍遲,豈不是錯過了?”

易珠含淚道:“昨日昱貴妃和婉妃姐姐都說要來送我,我不願娘們哭哭啼啼的,所以早些出來。想不到姐姐比我來得更早。”說罷低了頭。

我攜起她的手,垂眸嘆息:“妹妹連我也要避開麽?”

易珠忙道:“姐姐整日忙於朝政,還要旦夕舉哀,實在辛苦。妹妹不忍——”

我嘆道:“妹妹太見外了。妹妹出宮,我若不能送一送,豈不枉顧這麽多年的情義?”

易珠哽咽:“多謝姐姐。”

“妹妹是於國有功的人,論理應該載譽出宮。只是妹妹是大行皇帝的妃嬪,出宮不好加譽,實在委屈妹妹了。妹妹放心,等過些日子,朝局安定了,陛下一定會封妹妹一個爵位的。”

易珠忙道:“今生能活著走出這皇城,已是知足。姐姐不必為我費心。”

我握緊了她的手,微笑道:“並不是我費心。你我姐妹多年,有些話我便直說了。妹妹的父兄現不在京中,恐怕妹妹出宮後,度日艱難。若有爵位,哪怕只是一個虛爵,也會好得多。封賞妹妹,是陛下的恩澤,更是先帝的遺願。妹妹有了爵位和俸祿,也能孝敬母親,撫養弟妹了。以妹妹的能為,史家恢復舊觀,指日可待。”

易珠先是感慨,進而好奇:“大行皇帝竟有此遺命?怎麽我卻不知?”

我忙道:“這是密詔,只有陛下一人知道。”

易珠一怔,遲緩地哦了一聲,眸中仍有疑色:“好,那我便等著姐姐的好消息。”

我忙以別話岔開:“不知妹妹出宮後,有何打算?”

易珠道:“不過是照料母親,安心等候父兄赦回京來。”

我微笑道:“妹妹有沒有想過再嫁?”

易珠一愕:“再嫁?”

我笑道:“難道妹妹還不明白麽?先帝之所以遣妹妹出宮,就是不忍心妹妹在宮中蹉跎一生。妹妹應該再嫁。”

易珠嘆道:“我不知道。一切聽父母之命吧。”

我懇切道:“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己。似妹妹這般人才,我盼望妹妹能得一個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白頭到老。”

易珠甚是感動,忍不住別過頭去拭去淚水:“談何容易,實是不能強求。”又勉強笑道,“倒是姐姐,姐姐於陛下有教導之恩、定策之功,正可留在宮中,必然大有一番作為。姐姐還是想出宮去麽?”

我嘆道:“‘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3]玉機微賤福薄,如今這樣便算極高極滿了,再下去,還能怎樣呢?”

易珠道:“只怕陛下不放姐姐出宮去。”

我笑道:“有什麽不放的,這宮裏,這國家,又不是離了誰便不能度日。還記得我和妹妹的約定麽?妹妹可要等著我。”

易珠反握住我的雙手,篤定道:“好,我在外面等著姐姐。”

天色青白,南面遠遠傳來奉先殿久違的鐘鳴。晨霧散去,飛鳥離巢。新的一日,新的時代,愈加明晰。我和易珠並肩而立,默默聽罷二十四聲鐘鳴。易珠微微一笑:“新帝上朝了。”說罷退步行禮作別,“請姐姐代我向昱貴妃和婉妃姐姐作別,易珠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