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三章 國士報之(第4/5頁)

朱雲力氣很大,薄薄的肌膚下,血脈沉沉。“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分寸。”

朱雲道:“我陪二姐進去,萬一母親生氣了,我還能勸著些。”

我笑道:“不必,你去忙你的便是。”說罷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他鐵箍一樣的五指這才松了下來。我展袖掩去幾道蒼白的指印,轉身進屋。

母親的神情陰沉如鐵,青灰色下透著憤怒的白。我上前行了跪拜大禮:“母親萬安,女兒回來了。”

母親端坐如山:“起來吧。”我站起身,從善喜手中接過熱茶,恭恭敬敬舉過頭頂。母親接過茶盞,隨手頓在桌上。我的心一緊,母親的口吻卻依舊淡淡的,“這一年來,我寫信讓你回京,你就是不回來。這會兒怎麽回來了?是誰讓你回來的?他的臉面倒大。”

我垂頭道:“聖上有事於泰山,偶然去了一次壽光,因此命女兒回宮。”

母親冷笑道:“我說呢?!究竟是聖旨有用,我的話就都是耳旁風了。”

我愈加恭謹,垂頭道:“女兒不敢。”

母親默默看了我片刻,眼中的憤恨漸漸化成痛心與不解:“當初,你說你犯了罪,他將你降為女史,打發到如意館作畫。分明已寬恕,還留著你的官位,你卻執意辭官。不但辭了官,還去了青州,無論如何也不肯回京。我以為你想通了,為何今日又要回去?”

我慢慢擡起頭,與母親坦然相視:“當初女兒看似留著官位,但聖上不信任,太後不憐惜,身邊的人也死的死,傷的傷,女兒又不願意做妃嬪,留在宮中實是無路可進,倒不如暫退。今番進宮,一是時機到了,二是義不容辭。”

母親合目半晌,忽而恍然:“時機?我明白了,原來你躲在青州,就是為了等他去尋你回宮的,是不是?”

我一怔,澀然失笑:“母親太高看女兒了。女兒縱有揣測,亦不敢斷定聖上一定會去青州。何況封禪這樣的千古盛事,恐怕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女兒說的時機,並不是這個。”

母親道:“那是什麽?”

我肅容道:“是立太子。女兒想留在宮中,看弘陽郡王坐上太子之位。即便聖上沒有令女兒回宮,就算他不準女兒回宮,那又如何?女兒也一定會回京,盡心輔佐王爺。”

母親一拍桌子,善喜雙肩一聳,深深埋首,大氣也不敢出。母親怒道:“誰做太子與你有什麽相幹?!你不過一介女流,他卻是受降西夏的堂堂郡王,諸皇子之中年齡最長,又是唯一有戰功的一個,坐上太子之位是遲早的事情!他如何會看得起你?他也不需要你!”

我微微一笑:“去年這個時候,弘陽郡王殿下往壽光看望女兒。他說聖上有意命他監國,是女兒力諫,一定要他隨父皇親征。也許王爺早就有意出征,也許女兒的諫言根本無關緊要,但是王爺肯親自來壽光看望女兒,說明他信任女兒。這便足夠了。”

母親顫聲道:“你這是要士為知己者死麽?!”

我淡淡道:“不過是‘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180]罷了。”

母親語塞,氣得說不出話來。善喜瞅著間隙,怯怯道:“奴婢去看看晚膳備好了沒有。”說罷踮著腳退了下去。

我又道:“女兒是被熙平長公主送入宮的。自入宮的第一天起,便知道我要輔佐那孩子得到儲君之位。如今只剩最後一步,我自是義不容辭。”

母親頹然長嘆:“這對你就這麽要緊?”

我微笑道:“是。這是父親和芳馨姑姑遺願,怎能不要緊?女兒離京前曾在墓前許願,願‘往車’是我,‘來軫’依舊是我。”說著眼眶一熱,“一定是父親和姑姑聽見了女兒的心願,聖上才能心血來潮,親自到青州來,給了女兒一個絕好的機會回宮去。”

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一如母親衰竭的心力:“你明知你姐姐不喜歡你在宮裏——”

我忙道:“母親也明知我進宮不是為了嫁給他。”

母親道:“你不要忘記,當年你姐姐對他說了什麽,你才能平安辭官。如今這種情勢,你還回宮,你還敢說你不想在他身邊?”

無人敢進屋來掌燈,身在蒙昧之中,心卻愈加清晰,清晰得像被刀削過,尖利的疼痛。捫心自問,母親是了解我的。“母親,我不會做妃嬪的。只是……”我低下頭,不覺驚詫於自己嘆息中的一絲柔婉,“他就快去了,只當女兒任性一回,償自己一點心願吧。”

母親伸出顫抖的手指,指尖在我眼前化作一道鋒刃。母親顫聲道:“好,好,你終於說出你心裏的話了!既如此,當年你為何不嫁?你若肯嫁,你姐姐就不必進宮!當年你就害了她!現在還要去害她!”

原來在母親心中,是我害了玉樞。雖不恰當,卻也不是謬語。我嘆道:“母親說的這條罪,恕女兒不敢領。玉樞在宮中錦衣玉食,悠閑自在,受盡萬般寵愛,所出子女又最多,她也真心愛慕她的夫君。難道她嫁給別人,還會有比這個更好的日子過麽?”母親口唇一動,我忙又道,“自然,她要花些心思固寵。可是這點煩惱比起女兒所謀之事,根本不值一提。將來,她必是一位安享尊榮的太妃,兒女繞膝,子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