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二章 民勞不怨(第2/4頁)

忽聽綠萼在外面尖叫了一聲,接著砰的一聲,門關上了。我和銀杏相視一眼,以為遭了盜。銀杏連忙從火盆中拿起撥火的鐵條出門查看。但見有兩人已跨進院中,一人遠遠站在門邊,另一人站在梨樹旁。綠萼跪在雪地裏,其余家人也顫顫巍巍跪了一地。

梨樹旁那人身材頎長,微微佝僂著身子。披著深青色大毛鬥篷,銀灰色的風毛根根筆直,擎著片片雪花。他慢慢回轉過身,寬闊的風帽下,露出一張消瘦泛黃的臉,像舊信箋剪成的面具,輕飄飄地吸附在風帽的最深處。他翻下風帽,面色被雪光一照,眉目漸漸分明。他微微一笑,像才蘇醒似的,這張面孔些微有了些生氣。

門邊的那個人是小簡,他揮了揮手,綠萼站起身,向銀杏使了個眼色,領著家人退了下去。銀杏並不認得皇帝和小簡,她欲跪還未跪,就被綠萼拉了下去。

我震驚不已。年余未見,他竟病成這般模樣。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禮,一時竟不知說什麽。好一會兒才淡淡問道:“陛下是從泰山來的麽?”

皇帝拱肩縮背,籠著雙手,身子微微一晃。枝頭一顫,雪落了一肩:“是。朕來看看你,不能久留。”他上下打量一番,“這是要出門逛麽?在宮裏也沒見你穿得這般嬌艷,可見你一個人在青州過得逍遙。”

我卻笑不出來。怔怔看了半晌,我嘆道:“陛下病了。”

皇帝伸手拂去肩頭的雪花,露出裏面青灰色的長袍。他的笑意幹冷而寧靜,像那片泯滅在溫暖火焰中的枯蝶書簽:“是病了一場,不過已經好了。外面雪景正好,你既然要出門,就和朕去河邊走走。”

我心頭稍安,垂頭道:“是。”

河灘上是白茫茫一片,一腳踩下去,數寸深的腳印。遠處一線淺翠泛紅的松柏,割裂了青白的天和灰白的河水。皇帝親自撐著一把牙黃色繪竹枝油紙傘,與我並肩沿著彌河東岸緩緩向南而行。不一時,雪花在傘上落了厚厚一層,遮擋了半透的天光。他右手一抖,雪花順紋理滑落,都落在我的肩頭和我低垂的風帽中。

皇帝的面色倏然一亮:“你辭官也就罷了,怎麽還賭氣一直不回京城?壽陽出生、滿月、周歲,你都不在,你可知道,玉樞一直盼著你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著雪下的石塊,嘆息道:“微臣是罪人,離京之時,就想著要在此終老。微臣怎敢與陛下賭氣?”

皇帝走到河邊,河水拍著他厚重的靴底,鞋尖頓時濕了。他轉身笑道:“這裏只有你我二人,對面無君臣,官腔聽得多了,今日說些別的吧。”

其實他不懂,能與他並肩在這茫茫天地之間漫步一段,已勝過千言萬語。對岸被冰雪覆蓋的村落,升起筆直的煙,隱約有紅衣綠裳的小兒在奔跑,歡聲清亮,“微臣的日子過得瑣碎無聊,實在也沒什麽可說的。”

皇帝笑道:“‘瑣碎無聊’?這樣才好。”

我笑道:“此話怎講?”

皇帝嘆道:“朕便是‘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173]。”

“守形而忘身”?極西之經典上寫道:“人若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生命,有什麽益處呢?人還能拿什麽換生命呢?”他現在就慨嘆自己的生命快到盡頭了麽?母子冷漠,兄弟反目,父子猜忌,夫妻怨偶,愛人遠逝,他自己也病重垂危。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也難怪會在一個帝王一生中最風光的時候,發出這樣的感慨。

我笑道:“陛下已一統天下,封禪泰山,是與唐太宗一樣的明君,竟還有不足之處麽?”忽然心中一動,曾幾何時,我曾問自己:本朝的太宗,又在何處?

原來竟在此處。

皇帝低頭笑笑,只望著河心嘆氣:“朕在西北大病一場,隨軍的太醫非要朕回京休養。朕當時覺得自己就快死了,一時萬念俱灰,糊裏糊塗地執意班師回京。有時想一想,這家國天下,黎黎兆庶,又與朕何幹?朕貴為至尊,卻也無力留住自己的性命。”

我掩口一笑。他問道:“你笑什麽?”

我笑道:“一日在榻上,怎麽胡思亂想都無妨,一旦好轉,依舊還是回去做一位明君。”

皇帝笑道:“很可憐吧?”

我俯身自冰涼的水中拾起一塊小石頭,遠遠拋了出去,笑道:“有人說,齊桓公是中人,‘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謂可與為善,亦可與為惡也。’[174]但陛下不同,陛下將家國天下、民生福祉放在心中,自律甚至於自苦。所謂‘涓涓源水,不雝不塞’[175],如此才能主明臣直,天下大治。‘君之化下,如風偃草’[176],這做風的要自己吹起來,難免是累一些了。”

皇帝笑道:“都說對面無君臣,說起話來,還是像個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