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三十一章 非不相愛(第3/5頁)

高曜認真道:“還有芳馨姑姑。”

我欣慰道:“不錯,還有芳馨姑姑。”

村中忽然響起幾聲犬吠,高高低低連綿不絕,嗷嗷嗚嗚甚是刺耳。最後連家裏養的大黑狗都欣然參與。村居安靜慣了,我甚是不喜。

高曜聽了好一會兒,微微一笑道:“從前姐姐教我‘一犬吠形,群犬吠聲’[167],我不知道是什麽。守陵時才見識。轉眼又有一年沒有聽過了。”

我笑道:“原來殿下喜歡聽狗吠。”

高曜道:“守陵雖然苦,可是心自在。那會兒陪著母親,嬤嬤還活著,蕓兒也好端端的,實在比現在好一萬倍。”

人總是需要一個淡泊而溫情的角落存放自己的愧疚和不甘。如果讓高曜仔細斟酌後再重新選擇一百次,他還是會選這條路。哪怕這條路注定要用身邊所有人的骨血祭旗,哪怕他明知是慎妃,是李嬤嬤,是蕓兒,是我,他也不會退縮。“雖然苦,心自在”,不過是極困苦的情形下偶爾泛起的一出迷夢,像這裏每到新年才能吃上的一頓肉湯,每到朱混的壽辰才能聽到的婉轉唱腔。是最真心的盼望,最虛情的懺悔。他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同情。

我陪他聽了一會兒,轉頭道:“定是殿下的隨從尋到村裏來了。其實從碼頭上岸,向北一段便是玉機的家。偏偏要往村中繞。”

高曜道:“他們見我上了船就往村中去,自然跟著去了。”

腳步聲近了。我笑道:“他們到了,玉機送殿下出去。”

高曜笑道:“不急,我好不容易來一次,還有好些話要和姐姐說。其實今番我來,是有一件很要緊的事與姐姐商議。”

我久不聞朝中之事,亦不覺來了興致:“既然殿下來了,玉機也就不枉擔結交郡王罪名,殿下請說。”

高曜道:“父皇親征在即,正月裏宮宴的時候,父皇透出風聲,仿佛有意讓我監國。”

我頗為意外:“監國?”忽聽有人在拍院門,銀杏從側屋裏出來,開門詢問。燈光撲了進來,越過她單薄的身子,一道暗影畫到梨樹下,所有東西都晃了一晃。

高曜頭也不回,揚聲道:“外邊等著。”燈光倏然退去,牽引著院落中的一切,又恢復了沉睡與等待的姿態。

高曜宛若無事道:“監國之事,姐姐以為如何?”

自我回到青州,村中發生最大的事也不過是運鹽的船沉了,眾人架著小舟去河上救人、搶鹽。國事很遠,遠到微不足道,過耳不聞。我微笑道:“監國是好事,說明聖上不但器重,更信任殿下。”

高曜笑道:“姐姐是說,我應當監國?”

“自來監國,不是太子,便是宰相。上一回禦駕親征,是皇後監國。皇後乃國之小君,監國名正言順。”說著我垂眸一笑,接連問道,“殿下若要監國,以何名義?陛下會立刻封殿下為皇太子麽?還是會取代李司政?哪怕做一個參知政事呢?”

高曜嘿的一笑:“我這吏部侍郎也是才升的,如何能取代李司政?”他口吻輕松,左手手掌卻緊緊扣住茶盞,掙得指節發白。他霍然起身,仿佛是氣悶似的走到門口吸了兩口又黑又冷的風,“何況取代李司政的,只怕是從前的少府監封羽,他如今已入中樞,與蘇參政一起,皆是副相。父皇一向不大喜歡李司政,封大人和蘇大人雙雙位高權重。我?我算什麽?”

我笑道:“李司政從司農一躍而成司政,為官多年,循吏而已。這幾年也不過是聖上放在司政的位子上搪塞的。司政之位,多半還是等著封羽。殿下以為,自己若僅以皇子身份監國,能指使得動一位宰相與兩位副相麽?”

高曜搖頭道:“我想不能。”

我微笑道:“當年南朝宋高祖劉裕北伐入關,因惦記著晉帝的皇位,匆匆南返。但關中若只留偏將,不足以鎮固人心,所以將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廬陵王劉義真留在關中,都督雍涼秦三州軍事,封雍州刺史。但是劉義真畢竟年少,不能阻止手下大將沈田子、王鎮惡與王修的相互殘殺。終至人情離駭,無相統一。自己被賊兵所追,僅得身免。劉義真是劉裕最心愛的兒子,總督軍政大事,名正言順,終因威望不足,結局狼狽。可見,皇子的身份雖然貴重,於國事上卻什麽都不是。”

高曜嘆道:“不錯。”他轉過身,面色轉和,依舊坐在燈下。燈光黯淡柔和,像倒映著星光的彌河水,靜靜地流淌。高曜忽而一笑,“姐姐的故事說得越發好了。”

是呢,離我進宮給他說故事的那一年,已經整整九年。我慨然道:“君父巡狩在外,擐甲持兵,降居幕府,兒臣卻高床軟枕,把持國器,父子君臣不能相守。扶蘇因何被賜死,夷吾、重耳因何出逃?殿下不可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