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五章 知止不殆(第4/6頁)

我不禁出神,囁嚅道:“龍紋油紙傘……”便是我在含光殿下跪著時,皇帝所用的那柄。那一日在景靈宮遇刺,瀕死之際,真的亦曾閃現麽?

小蓮兒道:“大人……”

我嘆息道:“你接著說。”

小蓮兒道:“是。娘娘接著道:‘後來妹妹告訴臣妾她瀕死時看到的許多異象,都能和臣妾所夢一一相對。唯有這柄龍紋紙傘,妹妹從未提起。臣妾想,她一定見過,卻不肯告訴臣妾。臣妾以為,臨死之際所看見的,才是心中最渴望得到的。’”

我搖頭道:“那一日我的確看到許多異象,但我早已記不清楚,又如何能與她說起?這樣漏洞百出的奇談怪論,陛下如何會信?”

小蓮兒淡淡一笑:“九分真,一分假,當此花前月下,誰又能分得清楚?娘娘說得動情,陛下聽著也動容,末了嘆道:‘說這些有什麽意義呢?’

“娘娘緊緊抱著陛下,流淚道:‘妹妹從小就讓著臣妾,臣妾所愛的,她絕不沾染,臣妾想要的,她雙手奉上,有人欺侮臣妾,也是妹妹擋著。說起來,臣妾慚愧得很,又糊塗又軟弱,樣樣事情都要靠妹妹。妹妹心中很苦,旁人至多是愛而不得,妹妹卻是愛而不肯言,更不肯有只言片語的辯解,寧願一年一年蹉跎下去。外面人都說妹妹對昌平郡王如何如何,真是天大笑話。妹妹和於姑娘這樣交好,於姑娘和苗佳人的夫君,妹妹如何會動那樣的心思?陛下,妹妹不過是一介女流,能有什麽了不得的過錯?既是與陛下彼此喜歡,陛下便不能饒恕她麽?聽聞妹妹在漱玉齋病得不省人事,陛下就將她接到景園來養病吧。陛下,妹妹和臣妾,我們三個人在一起,永不分離。’

“陛下聽了什麽也沒有說,不過奴婢看見陛下的眼睛紅了。如今看來,陛下既然只是將大人貶為女史,想來應是相信娘娘的話了。”

我眼中一熱,頗為慚愧,一低頭,淚水滴落在裙上:“姐姐肯說這樣的話,於她絕非易事。她本可不必理會我的。我竟還對她這麽惡毒。”

小蓮兒道:“這是唯一能打動陛下的法子,娘娘是大人的親姐姐,怎忍心看大人一直這麽病下去?”

我苦笑道:“你既說姐姐說的是真心話,這樣……讓我如何面對她呢?”

小蓮兒忙道:“大人何須煩惱,既然娘娘肯說這些話,自然是不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了。何況這些事情和大人的性命比起來,又算得了什麽?娘娘便是再糊塗,也不至於連這些都想不清楚。大人安心養病,待天氣涼快些,大人就去景園和婉妃娘娘相聚,娘娘定然高興。”

用過晚膳,綠萼親自送小蓮兒回粲英宮去。我站在玉茗堂下,擡眼望著漸漸暗沉的天色,一絲金黃色的流雲自西向東橫亙天際,像是誰無意間一刀,劃破了多年的封藏,露出燦爛的金身。綠萼和小蓮兒手挽著手,笑語盈盈地走遠,瑩白紗裙似雲端縹緲,落下一片翠碧雲影。久別重逢與劫後余生,足以讓年輕的生命忘記所有的煩惱,化生出新的意義。

太後、皇帝和睿平郡王為昌平郡王之事交相逼迫,我已是一顆泥足深陷的死棋。玉樞所言是真是假,都無關緊要,因我本已打定主意辭官。眼見她二人走出漱玉齋,我這才回到書房,鋪紙研墨,預備寫辭官的奏疏。一個小丫頭跟進來道:“大人有何吩咐?”

我笑道:“你去玩吧,我不用服侍。”小丫頭興高采烈地去了,不一時,聽見樓下飄起一陣輕柔和軟的笑聲。書房一片空靜,硯石與墨交融無聲。

不多時,綠萼便回來了。她輕輕推開門,悄無聲息走了進來,見我正在研墨,便笑道:“姑娘要寫字還是要畫畫,怎麽不叫丫頭們來?”

我頭也不擡:“怎麽這樣快便回來了?沒有送到長寧宮麽?”

綠萼笑道:“奴婢送到益園就回來了,小蓮兒也算是咱們漱玉齋的人,不必如此客套。”說著挽起袖子,“讓奴婢來吧。姑娘的病也才好,自己動手研墨,一會兒還有力氣寫字麽?”

書案上的紙在燭光下泛起淺金色的浮光,就像那一夜在含光殿時,矮幾上那張漫無邊際的稿紙。我緩緩坐下,恍然道:“我要靜靜地想一想。”

綠萼笑嘻嘻道:“陛下命姑娘去如意館作畫,姑娘是在想要畫什麽麽?”

“畫?”我茫然一望一旁空蕩蕩的火器架子,忽覺淒涼無限。曾幾何時,我坐在這裏向芳馨抱怨,“他既已收回火器,我便再也沒有東西比著畫“火器美人圖”了。”

心事與人,俱已渺茫。

綠萼還沉浸在被寬恕的欣喜中,依舊笑道:“姑娘不作畫,是要寫詩麽?”

我提起筆,惘然道:“‘道昭而不道,言辯而不及’[130],我的路已經走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