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二十二章 皇天無親(第2/4頁)

皇帝冷哼一聲,我腦中轟然一響,耳畔嚶鳴不絕:“你——竟這樣維護他?”

這口吻有些古怪,我不明其意,只得又跪了下來:“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念在於錦素與苗佳人的故人之情,再者當時苗佳人已有身孕……”

皇帝冷笑道:“郡王之過,你知情不報。身為內宮女官,帝王近侍,交通諸侯,暗通款曲。你知罪麽?”

我忙伏地叩首:“微臣罪該萬死,願伏锧闕下,聽候聖裁。”

皇帝道:“好,現下給你一個機會將功贖罪,你若辦得好,便免了你的罪。”

我直起身子道:“請陛下吩咐。”

皇帝向小簡道:“擡上來。”小簡忙和三個小內監擡了一張獸腳梅紋矮幾進來,又掇了一個薄薄的錦墊擺在矮幾前。皇帝道:“坐下。”我只得茫然跽坐在矮幾前。不一時,小簡又親自擺上筆墨紙張。墨汁黏稠而豐厚,顯是一早磨好。一支碧玉狼毫潤濕了筆尖,架在青瓷筆山上。白紙茫茫,在燭光下格外刺眼。小簡在我對面也放了一只明黃色的錦墊。

皇帝下座,緩緩坐在我對面,親自拿起那支筆:“代朕擬詔,殺了昌平。”

我大吃一驚,不覺仰了仰身子,好離他遠些:“擬詔非臣職責,微臣不敢僭越。”

他將筆伸到我的面前,笑道:“是朕命你擬詔,你怕什麽?你若寫得好,從此以後,便可以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女尚書,不但可以代朕閱覽奏章,還可以制誥、擬詔。從此天子之令,盡出你手。”

這雖是我夢寐以求的,卻從不是我最重要的目標。我若親自寫詔書殺了高思誼,將如何面對太後,如何面對睿平郡王?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於錦素和苗若蘭?

最重要的是,倘若高思誼因天子氣第一個被殺掉,下一個何嘗不會是高旸、高曜,又或者是旁人?天子一怒,殺心驟起,血流漂櫓,伏屍千裏。我絕不能開端。

我避席叩首:“微臣不敢。”

皇帝緩緩擱筆:“你要抗旨?”

我伏地道:“微臣不敢。請陛下容微臣分辯一二。”

皇帝道:“說。”

“一來昌平郡王乃陛下骨肉,疏不間親,賤不淩貴,陛下不使諸王近臣而使內宮婦官,物有橫議,臣亦不安。二來微臣才疏學淺,向不摘章句,恐文不雅馴,辭不達意。三來,昌平郡王雖不法,但擬詔誅殺太後愛子,微臣實恐被太後與諸王所怨。微臣犬馬之軀,才智庸駑,不堪驅使,求陛下收回成命。”說罷伏地不起。

皇帝霍然起身,一拂袖,碧玉狼毫滾落在地,濺了一地的墨汁。他居高臨下,冷冷道:“被太後與諸王所怨?!你是怕被昌平所怨吧!”

我一怔,始終不明其意,茫然錯愕之下,不敢擡頭。皇帝道:“你敢抗旨不遵,不怕朕——”說到此,他似是不忍,沒有再說下去,轉而道,“你既不肯寫,便下去跪著吧,好好反省你的罪過。”

我忙謝恩,小簡扶我站了起來。皇帝已背過身去,遠遠地走開了。他的脊背上用牙白色絲線摻雜銀線繡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遊龍,清冷而猙獰。

我起身出殿,走下長長的階梯,轉身跪下。綠萼驚慌失措地跟下來,為我披上鬥篷:“姑娘怎麽了?”未等我聽清,已被夜風吹散。

我仰頭望著高高在上的含光殿,燈一盞一盞地滅了,似大船沒入了波濤,審判亦歸於沉寂。我沉溺在夜色之中,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周遭一個人也沒有,山林被撼動的震怒和隱約傳來的門窗呼啦的聲響,被風聲一卷,如鬼哭狼嚎。綠萼害怕起來,緊緊依偎在我身上。我見她穿得單薄,忙解下鬥篷,一起披著。

我寬慰道:“咱們從前守墓的時候,野外的風比這個大多了,也比這裏黑。別怕。”

綠萼大聲道:“奴婢不怕。”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但見一點亮光似星子般落下,原來是小簡提著風燈悄悄走了下來。小簡行了一禮,跪坐在我面前。我強打起精神道:“公公怎麽下來了?”

小簡道:“奴婢候陛下睡著了,才敢下來瞧瞧。”說罷將臂上搭的一副褐色鬥篷塞到綠萼手中,“這是奴婢用的,大人將就用著吧。倘若明晨有人問起來,就說是小錢送來的便是了。”

綠萼忙展開鬥篷披在我身上,欣慰道:“這一件很厚。多謝簡公公。”

小簡咳了一聲,痛心道:“大人剛才若肯擬詔,這會兒便不用跪在這裏了。大人何苦這樣倔?”

微弱的燈光下,依舊能看見小簡的眼睛被風吹得通紅,滿臉的疲態,溝壑縱橫。我肅容道:“擬詔本不是我的職責。”

小簡一急,一拍大腿顫聲道:“大人真是聰明一世——”他迎著風側過頭,冷一冷方道,“大人難道不知?即使大人不寫,也有旁人來寫;或者大人寫了,陛下也不見得就把詔書發下去;即便發下去,難保不追回。就算昌平郡王真的被殺,大人也是聖旨難違,王爺絕不會怨恨大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