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十九章 井泥不食(第3/5頁)

我心頭大震,幾乎以為她已經知道了天子氣的事情:“莫非姐姐已經知道事情的原委了?”

啟春搖頭道:“我昨晚才回來,怎會知曉事情的原委?聽妹妹的口吻,似乎很清楚。”

我深吸一口氣,毫不遲疑:“不錯。這件事情我誰也沒有告訴,只等姐姐回來,我知無不言。”

啟春微微一笑:“你若願意說,我便願意聽。畢竟我仍盼望他活著,只有他還活著,我才能徹底擺脫這世子王妃的身份。”

我的心似被細細的蛇身纏了幾道,冷膩得透不過氣:“這件事真的這麽要緊?”

啟春正色道:“這是自然。否則我不會回京來。”

我無言以答,只得問道:“姐姐回來後,去看過世子了麽?”

啟春道:“今早王妃命我去瞧過了,照例不冷不熱,不聲不響。不過……”她頓一頓,露出解脫的輕松笑意,“他在獄中寫了休書給我,我和他,從此兩清了。”

我更加吃驚,不禁抓緊了她的手腕:“什麽?!”

啟春輕輕拂開我的手,淡淡一笑:“你沒聽錯。只不過王妃還病著,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她,所以暫且還在王府中混著。一切都待王妃病愈再說。”

我也不知道該為她歡喜還是為她難過:“如此說來,姐姐已經擺脫了這小王妃的身份。”

啟春搖頭道:“要擺脫這個身份,光有一封休書是不夠的。須得他平平安安才好,不然世人會以為我在他落難時逼他寫下休書,於我的名聲也不利。待我再嫁時,這些便是洗不去的汙點。”

“再嫁……”我愕然。當年在景園,在那個愁雲慘霧的冬夜,啟春說:“爹爹說,讓我自己放開眼光挑。”那一抹明朗的羞澀如月光坦蕩,女兒家的心動似一點春雪落在眉尖。她曾歡天喜地、滿懷期待地嫁給高旸,三年後卻只剩了一腔虛冷,“姐姐這麽快就要再嫁麽?”

啟春淡漠一笑:“難道你要我為這不堪的婚姻守一輩子麽?即便我肯,只怕父親也不肯。”

我坐直了身子,垂頭不語。不過數年,竟都見了分曉,仿佛一口氣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如棺槨秘器,余下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一具行屍走肉苟延殘喘。良久,我嘆道:“姐姐難道沒有想過,世子不告訴姐姐,又特意在此時寫下休書,實在是因為愛護姐姐,不忍姐姐陷入泥潭,更不忍姐姐為了他自蹈險境。”忽而心念一動,高旸數年來一直冷落啟春,莫非是故意的?倘或是真,卻又為何?

啟春撲了撲冷風,正要答話,忽然咳了兩聲,她強抑住胸腔裏的寒意和唇邊的冷笑:“也許是吧,那又如何?”

我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急於挽回自己造成的惡果,急切道:“那姐姐——”

啟春劇烈地咳嗽起來,幾乎喘不過氣。啟春自幼習武,一向身體康健,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病態。我親自斟了一杯熱茶,輕輕撫著她的背,凸起的胛骨似堅冷的心念。她幾乎形銷骨立。

她問道:“我聽彤兒說,妹妹昨晚去黃門獄看他了。”

面對原配,哪怕我並沒有那樣的念頭,亦不覺心虛:“姐姐怪我去黃門獄麽?”

啟春虛弱地一笑:“並沒有,妹妹不要多心。”

我心頭一顫,沖口欲問,終是忍住。啟春卻只顧低頭吹著熱茶,渾若無事。茶煙裊裊四散,似我無聊的困惑。一腔熱血驀然一冷,胸口漲得難受。我嘆道:“罷了,姐姐既已拿到休書,這事也不必知道了。”

啟春冷冷道:“妹妹要獨力承擔?”

心冷透了,反倒坦然。我揚眸一笑:“不錯。”

啟春的眸底有淺淺的水光,有困獸鬥敗後的失意、甘心與自嘲。窗外蟬鳴如沸,似我和她胸中各自喧囂的心緒。一轉眼,她已按下目中的不平,只剩病余的安然冷靜:“妹妹若願意告訴我,我便聽著。若不願意,也無妨。不過,我有一句話要勸妹妹,妹妹可願意聽麽?”

“請姐姐指教。”

啟春道:“聽說昨夜苗佳人難產,妹妹出宮去瞧她了。想必你也知道昌平郡王獲罪下獄的事情,苗佳人臨終前定然對妹妹有所托付。”

我嘆道:“慚愧。當時為了讓苗佳人安心產子,玉機已應了。”

啟春飲過熱茶,臉上泛起微微潮紅:“骨肉宗室的事情,只有等聖上自己決斷。尤其是妹妹,身在內宮,更不宜置喙母子兄弟之間的家事。本是局外人,入了局反而壞事。妹妹通曉事情原委,又最得聖心,只要稍稍想一想,便知該如何作為。所謂‘動之甚易,靖之至難’[101],妹妹好不容易有今天的地位,凡事要三思而後行。”

我頷首道:“姐姐放心,我都知道。”

因為身子還沒有完全康復,王妃還病著,啟春不便出府太久,於是匆匆告辭。我和芳馨站在金水門下目送她遠去。天灰蒙蒙的,又起了風,似要下雨。啟春連個丫頭也沒帶,孤獨的背影似千萬道冷雨凝成的冰柱,瘦削、通透、堅硬、寒意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