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冊 第四章 將亡不亡(第4/5頁)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的物事,略一思忖,便即明白:“簡公公是來搬火器的麽?”

小簡道:“是。陛下說這些真家夥放在漱玉齋實在不放心,命奴婢收走。”

我忙露出愧色:“是玉機太過魯莽。請問公公,陛下怎麽忽然改了主意,下旨放玉機出來?”

小簡道:“大人如此聰慧,怎麽連這也想不到?自昨夜大人一出事,婉妃娘娘便去定乾宮苦求,陛下初時不允,後來還是齊姝提了一句,說婉妃娘娘還懷著小皇子,若心裏不痛快對皇嗣也不好。陛下這才準大人出來,說是留著以後有罪並罰。”

我這才醒悟,原來昨夜玉樞不來看我是去了定乾宮。小簡又看看我身後的小蓮兒,笑意似有若無:“大人一出來,婉妃娘娘就派人去接了,果然是嫡親的孿生姐妹,心意相通,情義深厚。”

這話半是贊嘆,半是譏諷,卻聽得我滿心慚愧。其實我不肯見玉樞,又去長寧宮打傷慧嬪,何嘗不是因為和玉樞賭氣?卻聽小蓮兒笑道:“我們娘娘今早親自去接姑娘回宮的。”

小簡道:“那就好。如此姐妹和睦,陛下也能放心了。”

我赧然一笑:“玉機慚愧。早朝後欲向陛下謝罪,不知巳時之前可方便麽?”

小簡笑道:“大人整日都在禦書房外,只要跨一道門便能見到聖駕,何必來問奴婢?陛下快要下朝了,奴婢先行告退。”

我屈膝送他遠去,擡頭望時,只見芳馨和綠萼迎了出來。芳馨又驚又喜:“奴婢在裏面聽著就像是姑娘的聲音,綠萼還說奴婢聽錯了,出來一瞧,果然是。姑娘回來也不告訴奴婢們知道。”

我微笑道:“陛下格外開恩,赦了我出來,不宜張揚。”綠萼喜極而泣,只拉著我的手說不出話來。

於是小蓮兒等人告辭回粲英宮。東面宮墻上的半面紅日越升越高,日光直射在臉上已有些火辣辣得疼。我問道:“小錢去掖庭屬了麽?”

芳馨道:“天還沒亮就去領了板子,已經擡回來歇著了。”

我忙道:“我去看看他。”

芳馨道:“姑娘,小錢畢竟是個男子,又傷在臀脛,目下有當值的醫官為他療傷,依奴婢看,姑娘還是先去沐浴更衣吧。”

我嘆道:“也好。姑姑記得派人去穎妃娘娘那裏問問,有沒有好的棒瘡藥討些來。”

芳馨道:“這會兒恐怕穎妃娘娘才起身,奴婢一會兒親自去問。”

因來不及沐頭,便碾了幾朵玫瑰花,將汁液摻入刨花水,重新梳了髻,一應簪環全無。又尋出一套灰白色的紗衫換上,這才帶了綠萼匆匆往定乾宮去。剛走進儀元殿,正碰上小簡從禦書房出來傳東西,見了我笑嘻嘻道:“大人來得正好,陛下正在看火器呢。”

我一怔:“火器?”

小簡道:“就是剛剛從漱玉齋裏搬出來的那些,陛下說,許久不見這些寶貝,甚是想念。”忽聽裏面皇帝的聲音道:“什麽人在外面?”

小簡連忙回去稟道:“漱玉齋女錄朱氏前來謝罪。”旋即又出來向我道,“陛下召大人進去。”

我整一整衣衫,低頭急趨而入,下跪叩首,伏地道:“罪臣朱氏叩見聖上,聖上萬安。罪臣魯莽,憤懟諂妒,昏怒塞心,言語無狀,實是罪該萬死。承蒙聖令寬赦,荷活命殊恩,罪臣悚然惶恐,愧赧無地。”明黃色的江山海牙紋九龍雲紋一動不動,地氈上有點點香灰,淡淡香氣和著灰塵氣息,我拼命忍住才沒有咳嗽。

良久不聞一聲,只聽見粗綢在銃管上摩擦的嚶嚶聲響。涼氣四面湧來,一對亮晶晶的龍目與我相視,我不禁微微一顫。皇帝這才道:“起來吧。”

我站起身,垂頭不語。皇帝瞟我一眼,宛若無事地把玩著紅檀木銀管小銃:“你的膽子很大,朕竟沒瞧出來。”

我垂首恭立,輕聲道:“罪臣該死。”

皇帝道:“你是該死。這一次瞧在婉妃的面子上暫且寄下,若有下次,定斬不饒。”我正要謝恩,又聽他道,“可惜……慧嬪好好一個美人,被你一顆彈子打碎了踝骨,從此變成長短腳了。”

我頗感快意,垂首越深。皇帝又道:“不過這次也不能全怨你,有人在後宮惹是生非,險些傷及龍胎,朕本該秉公處置才是,誰知一念之差,竟引來私刑。《傳》曰:‘為國家者,見惡如農夫之務去草焉,芟夷蘊崇之,絕其本根,勿使能殖。’[19]原來姑息一惡便養別惡,如此‘從惡如崩’[20],朕的後宮不是要亂翻天了麽?”

我忙又重復:“罪臣該死。”

皇帝忽而一笑:“朕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如此在意此事。早知如此,朕那天晚上就該好生勸勸玉樞,再下一道聖旨讓你們姐妹相見才是。”紅檀木小銃在他指間一轉,金箍銀管晃成一道絢麗的光環,“你拿著朕賞給你的火銃去長寧宮時,心裏在想什麽?”不待我回答,又道,“哎,冠冕堂皇的話就不必說了,朕要聽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