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四十四章 孰與伐之(第4/15頁)

芳馨面有憂色:“正是如此。來日慧嬪進讒言,這可如何是好?”

我輕輕搖頭,笑道:“我若是慧嬪,便不會說。”

芳馨道:“花了大力氣拉開了弓,卻不放箭,這是何故?”

我微微一笑,道:“告狀是需要真憑實據的,慧嬪若去告,就得明明白白地說出,我的哪一幅畫賣給了誰,收了多少銀子。她一個內宮寵妃,又無家世,如何知道京中的貴門隱私?陛下素來細心,這不是徒惹疑心麽?”

芳馨恍然道:“真是如此,慧嬪當尋誰來告發呢?”

我冷冷道:“她無須尋找什麽人,諫官知道內宮女官以畫作牟利,私下結交朝臣,自然會上奏彈劾的。只是取證需時,雖然慢些,卻能一擊即中。”

芳馨倒吸一口涼氣:“這慧嬪……實是厲害!不知姑娘可有對策麽?”

我冷哼一聲:“秉公處置便是了,何須對策?姑姑將此事告訴李大人,請他務必查明何管事冒名賣畫的來龍去脈。”說罷起身上樓。

芳馨擔憂道:“只這樣便好了麽?”說著就要跟上樓服侍。

我轉頭道:“姑姑辛苦了,去歇息吧。我起身後,叫小錢來見我,我有話囑咐他。”

芳馨一怔,隨即眉間一松:“是。小錢這陣子正無聊,昨天還纏著奴婢要差事呢。”

我笑道:“那正好。這件差事他一定能辦好。”

轉眼過了端午,天氣已有些炎熱。數年不在宮中,這才發覺山間野外的夏日有難得的清爽從容。哪怕驕陽在背,汗水卻是暢快淋漓的。不似在宮中,每常午歇起身,發間黏黏膩膩,充滿了幽冷和焦慮的意味。遠遠聽得蟬鳴喓喓,於是開了窗。燥熱的風湧了進來,額頭的汗意澀然凝住,肌膚有些發緊。西面花圃中玫瑰被曬得蔫萎殘敗,兩只紫灰色的斑紋蝴蝶停在花上,懶懶的,沒有半點風韻情致。

梳妝下樓,依舊去定乾宮。才出了漱玉齋,便見小簡帶著一個小內監滿頭大汗地走上前來,行禮道:“陛下召朱大人禦書房覲見。”

我領旨,忍不住問道:“往常這個時候陛下不是開經筵,便是召見大臣,今日怎麽……”

小簡笑道:“陛下得了好畫兒,專等大人去賞。且天氣太熱,便罷了經筵,也免得大臣們奔波。”

聽聞“畫”字,不由心中一沉:“什麽畫兒?”

小簡道:“這……奴婢也沒瞧見。”說著擡頭望一望烈日,焦躁起來,“大人去了不就知道了?陛下還等著呢。”說罷一伸手請我先行。芳馨一手撐著孔雀綠的蘭草紋紙傘,一手在袖中暗暗捏了捏我的手掌。幽蘭窄窄的影子微微一晃,她的掌心亦有些溫涼的潮濕。

不一時進了禦書房,迎面一股冰涼的氣息撲來,夾雜著靜氣凝神的冷香。皇帝身著深青色紗衫坐在榻上飲茶,甚是閑適。想是剛起身不久,他的右頰上隱隱還有簟紋,鬢角微松,更顯慵懶。

行過禮,皇帝命人上了一碗冰鎮的茉莉涼茶,賜我坐在下首。我也無心飲茶,只嘗了一口,便垂首端坐。皇帝從身邊的青瓷刻花大缸中拿起一幅卷軸,拋了給我,一面笑道:“這是潭州刺史呈上來的《瑞草圖》,你善畫,也瞧瞧好不好。”

我心下一松,暗暗籲了口氣。展開卷軸,但見山石上畫著一本九莖芝草,瑩瑩泛紫,光華燦爛,落款是“六羊山人”。我立刻明白,這是潭州刺史獻給皇帝的祥瑞圖。我沉吟道:“恕微臣直言,此畫並未見如何高明。這六羊山人又是何人?”

皇帝笑道:“此人隱居潭州衡山六羊山,是一位故人,你當知道才是。”

我搖頭道:“微臣從未結識過潭州人。”

皇帝笑道:“他便是徐司秩的從祖族弟,從前的徐太常——徐魯。”

我大吃一驚,失聲道:“徐嘉芑的父親?他不是被免官了麽?!”

皇帝道:“他免官以後,帶著女兒去了南方,如今已有四年,想來又有出仕之心,所以托潭州刺史李瀟上了這幅芝草圖。”

徐嘉芑是徐嘉秬的親妹妹,被過繼給了族叔徐魯。我笑道:“‘王有德仁,則芝草生’[205]‘靈芝三秀紫,陳粟萬箱紅’[206],是極好的祥瑞之兆。”

皇帝仰身斜倚在深綠色的竹枝靠枕上,雙目微合,似笑非笑:“才剛說這幅畫並未見高明之處,聽說是徐魯所作,你便忙不叠地稱祥瑞,還把王維奉承奸相李林甫的詩拿出來說嘴,莫非你想說,朕是‘有仁德’的唐玄宗麽?”

我微笑道:“微臣不敢。不過微臣以為,陛下若真是唐玄宗,李林甫與安祿山將何所遁形?王摩詰又何須作這些阿諛奉承的官話詩?開元盛世定不會中道而衰。”

皇帝一怔,嘆息不已:“前人不修,給了後世君臣無限談資。”說罷從我手中拿回《瑞草圖》,展開沉吟道:“‘芝草生殿前,神雀五色翔集京師’[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