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三十八章 括囊無咎(第2/4頁)

我不禁道:“慧媛?”

小簡嘿地一笑:“大人知道的,黃女禦昨天夜裏在地上坐了半宿,一早又被打發出去了。陛下自己也沒睡好,所以午間多睡了會兒。”

我托著腮斜睨他一眼:“黃女禦是李公公挑了來侍寢的,被打發出去,便是打李公公的臉,簡公公倒高興?”

小簡笑意微冷:“奴婢不敢。不過奴婢以為,陛下喜歡和誰好,實在輪不到咱們奴婢做主。即使陛下對著那麽多女禦懶得去挑,也有穎妃、昱妃和婉妃在呢。”

我笑道:“你有這工夫在我面前說李公公的閑話,身為徒兒的怎麽不勸勸?”

小簡道:“奴婢勸過的。不過孔聖人不是有句話說,若勸過不聽,又何必再勸。況勸多了難免傷了和氣,奴婢不敢對師父無禮。”

李演行事不當,小簡稍諫輒止,分明是有縱容並取而代之的心思了。我淡淡道:“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173]

小簡笑道:“正是此話。”

我笑嘆:“公公究竟有何要事?”

小簡壓低了聲音道:“才剛奴婢在那邊服侍,聽見慧媛好似在對陛下說,內阜院好些賬目不對,恐怕有人中飽私囊,因此請求徹查。後面還說了好些,但奴婢離得遠,只聽見這麽一句。”

我不覺詫異:“慧媛常在……那樣的時候說這些話麽?”

小簡道:“是。為華陽公主選侍讀的事情,也是在這樣的時候說的……陛下也就答應了。”

穎妃總管內阜院,若說中飽私囊,首當其沖的不就是穎妃麽?慧媛果然按捺不住了。我嘆道:“慧媛是怎麽知道內阜院的賬目不對的?”

小簡道:“這奴婢就不清楚了。嘿,慧媛能弄得到賬本來看,當真不簡單。”

我凝眸片刻,小簡忙低眉垂首。我起身將看過的奏疏放到身後的架子上,頭也不回地笑問:“公公為何將這等密情告訴我?”

小簡道:“內阜院一向是穎妃娘娘打理的,奴婢知道穎妃娘娘素與大人交好。大人當年的指點活命之恩,奴婢不敢忘。再者……”他上前一步,口唇微動,微涼的口氣拂起我頸後的碎發。

我先是震驚,隨即平息,擰起眉頭道:“竟有此事……”

小簡退後一步,垂眸恭敬道:“千真萬確。”

站在窗前,和風徐來,帶著黃昏時明昧交合、黑白難分的曖昧氣息,連屋外掌燈的小宮女的臉上都有一絲含糊的陶醉之色。暮色四合,定乾宮偌大的庭院中漸漸降下難以掌控的黑暗與模糊。一個小內監放下茶盞,在我身後道:“啟稟大人,陛下還在謹身殿和幾位大人說話,還請大人稍待。”說罷退了下去。

天很快便全黑了,廊下一圈明燈環繞,目不轉睛地刺探著一腔難以言說的混沌心思。忽見迤邐兩行宮燈自暗沉如鐵的定乾門外閃了進來,皇帝的腳步帶起一陣驚風,將顫巍巍追趕而來的老臣的銀須拂在兩邊。那老臣身著紫袍,沉重的烏皮靴踏出力不從心的悶響,正氣喘籲籲得說不出話來。眼見皇帝就要踏上通往儀元殿的長階,忙深吸一口氣,奮力一躍,向前撲倒,恰巧捏住了皇帝的袍角。皇帝只得站住腳,俯身扶起那老臣,道:“宋卿這又何苦?”

宋大人爬起身,卻依舊跪著,一伸手,已牽住了皇帝的衣袖,涕泣不語。皇帝只得由他牽著,深深嘆一口氣:“愛卿說罷。”

宋大人緊緊攥著衣袖道:“臣聞堯置敢諫之鼓,舜立誹謗之木,湯有司直之人,武有戒慎之銘。[174]聖人若此,況陛下乎?且此不過畢飏德私宴妄語,本不當上達天聽,陛下萬不可存塞心竅,以焦情志。如當誅戮,天下杜口,人人自危,以為伸手觸網,舉足蹈罘,恐塞諫源,無昭後德。請陛下三思。”說罷叩首有聲。

皇帝嘆道:“私宴妄語?訕謗先帝殘暴不仁,煽惑北方歸降之人,只可算作妄語麽?他是司徒,掌天下儒生庠序,即便在閨門之中,也當行止有度。此言傳出,朝野皆知。若不嚴懲,朕何以為人子?何以掌天下?畢飏德非殺不可,宋卿勿再多言。”說罷扶宋大人起身。

宋大人見事無轉圜,只得道:“微臣鬥膽,請陛下將畢飏德付有司案查,公審之下,方能朝野敬服。”

皇帝見他老淚縱橫,面有不忍:“好吧。且寄下他的命,送去禦史台待審。”

宋大人喜出望外,怔了片刻,這才放脫皇帝的衣袖,再次叩首,朗聲道:“陛下聖明。”

皇帝向小簡道:“送宋大人出宮。”說罷步履沉重地踏上玉階,轉眼已進了儀元殿。

我連忙到書房門口拜迎。杏黃地海水江崖紋的衣擺在我眼前停一停,只聽皇帝道:“平身賜座。”他在書案後坐了,痛喝了兩杯茶,這才道,“在謹身殿多說了一會兒,這些老夫子纏得朕水都喝不上一口。這還不夠,竟還從定山殿追到儀元殿來,真是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