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八章 我誠詐也(第4/4頁)

我想了想,搖頭道:“既然是飛花片葉,皆能傷人,又何須新鑄暗器?也許是……”我忽而想起多年前昱妃說的一句話:“師尊其實很想收一個男徒,只是因為當年孀居不便,才收我為徒。如今她人在江湖,一定可以收幾個資質比我好許多的男徒,了卻她多年的心願。”

我側頭道:“也許是周貴妃的徒兒,一個男徒?”

芳馨道:“周貴妃出宮不過數年,新收的徒兒用這新打的暗器,倒也說得過去。只是這徒兒又與姑娘什麽相幹?他為何要來救姑娘呢?”

我將小梭放在枕邊,嘆道:“我也猜不到了。姑姑把燈留下,先出去吧。”芳馨剪了焦黑的燭芯,這才出去。小梭反射著燭光,眼前一亮。我只覺得莫名地安心,加之神思倦怠,很快便睡了過去。

醒來時,蒼莽原野布滿溝壑,灰雲低垂,伸手就能掐出水來。我在齊胸深的土塹中踮起腳茫然四顧,天地蒙蒙一色,如雞卵密不透風。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道:“你該走了。”於是我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走出了那片原野。前方有一棵大樹,樹下有一條小溪。我欣喜若狂,掬起清甜的溪水卻舍不得飲。最教人覺得幸福喜悅的,不是得到,而在即將得到的瞬間,何不讓這慶幸與歡喜多逗留片刻?於是我忍住口渴,坐在樹下歇息。打了個盹,又覺焦渴難耐。於是滿懷希望地走到溪邊,水中卻映出一頭蕭蕭銀發。沒有一生安穩的齊整與光澤,更沒有壯志得酬的剛硬與蒼涼,唯見東倒西歪、風塵仆仆。我驀然一驚,不忍心再看自己的額頭與眉眼,轉身倉皇而逃。

灰雲湯湯,黃原漠漠,原來我至死也沒有走出這片荒原。巨大的孤獨和無望錐心刺骨,胸口一震,我嚶地哭出聲來。睜眼一摸索,黃銅梭還在,枕頭早已濕了一小片。原來是一個夢。我已懶得翻身,也不想喚人。就讓我長睡不醒。

雙眼半開半合之間,忽覺床帳上人影一晃,我警覺地坐起身來。但見一抹橘色的燈光輕快均勻地染著銀色的日月水雲紋,如天水之間,明輝雙照,說不出地溫柔旖旎。皇帝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我,目光沉靜,充滿了愛惜、憐憫、渴望、探幽等諸般意味。

我胡亂拭了淚,就要下地行禮,他伸左臂攔住我道:“病了就躺著,不用行禮。”

我木然點了點頭,直挺挺地坐著,也不敢向後靠。我披散著頭發,只穿著一件白色中衣,錦被滑了下來,背後涼颼颼的一片。我低著頭,什麽也不想說,也不知道要說什麽。

皇帝道:“你做惡夢了,睡著還在哭。”

我大窘,撫了撫毛糙的長發,挽在耳後:“陛下看見微臣做惡夢,也不叫醒微臣。”

皇帝微笑道:“你在朕面前,要麽板著臉,要麽拒人千裏,要麽寧死不屈。朕就想看看你會不會哭,哭起來是什麽模樣。”

我不覺苦笑:“請陛下移駕玉茗堂,容微臣更衣。”

皇帝笑道:“你在朕面前也不是頭一回這樣衣冠不整了,還用更衣麽?”

想起數年前的舊事,心頭稍稍釋然。就這樣與他相對而坐,雖是默默不語,卻覺平和安寧。好像又回到了仁和屯,我坐在青郁郁的草地上,沐著和風,和孩子們一起靜靜地讀書,不覺老之將至。

坐得久了,忽然打了一個冷戰。他拉起厚厚的錦被,緊緊裹住我的肩頭,長長的嘆息如溪流潺湲,婉轉之間,野英悄然綻放。他隔著被子緩緩抱住我,我渾身顫抖,淚頓時沁濕了他的肩頭。

“你受驚了,”他柔聲道,“從今以後,你永遠在朕的身邊,朕絕不讓你再受苦。你若願意,朕就封你為貴妃。你若不肯,就還做你的女錄也無妨。”

我無言,只是哭。在夢中未盡的悲傷,都化作了恣情肆意的淚水。他拍了拍我的背,帶著幾分期盼與忐忑道:“朕不會再立後了,貴妃便是後宮之主。如何?”

不是不感動,但我早已沒有嫁給他的資格。我害怕夜半夢見三位公主的時候會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我害怕我們對父親的死都心知肚明卻相敬如賓的偽善生活,我更怕自己有朝一日會戀慕他稀薄的恩寵而背棄熙平長公主和父親,終至死無葬身之地。

不錯,我就是這樣一個冷心冷意的人,我不敢,也絕不會“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104]。

霎時間心頭冰寒如鐵,我含淚淡淡一笑,“告訴陛下一個好消息,周貴妃也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