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四章 一言而靡(第3/4頁)

華陽連忙將畫紙攤在書案上,細細看了一遍,舒一口氣道:“幸好沒有將母後的臉弄臟,平陽皇姐的衣裳也幹幹凈凈的。一會兒父皇看過了,就送去如意館裱褙。”說罷用青玉鎮紙壓住了畫的四角,又吩咐眾宮女道,“誰也不準動這幅畫,若壞了一星半點,我稟告父皇,賞你們板子!”

眾人斂聲屏氣,唯唯而應。華陽道:“胡嬤嬤,你過來瞧瞧,這幅畫兒好不好?”

一個三十二三歲的宮女走上前來,只看了一眼,便道:“殿下何不將陛下也畫上?如此一家和樂,豈不更好?”

華陽撇撇嘴道:“我也想將父皇畫上。只是父皇不單是我的父皇,也是旁人的父皇。不單是母後的夫君,也是穎妃、昱妃她們的夫君。”說著便煩躁起來,揮揮手道,“你們都下去,待我好好想想。”胡氏不敢多言,領眾人退了下去。

華陽的目光在畫紙上掃視片刻,道:“沒有地方畫父皇了,是不是?”

我明白她心中的矛盾:“是。殿下若想畫父皇,咱們另畫一張便是了。”

華陽搖頭道:“今天我累了,不想畫了。”說罷走到窗下,看高曄和祁陽公主在銀杏樹下玩耍。迎著陽光,她雙眸微合,隨即蹙了蹙眉,仿佛在驅趕眉尖擾動的輕塵。青瓷三足獸腳香爐的獅口中緩緩噴出香煙,四散無影。暗香隱隱,沁入肌膚有根深蒂固的苦澀與不安。我遠遠地看著她,沉默不語。

良久,只聽華陽道:“玉機姐姐,任嬤嬤她們為什麽忽然都走了?”

我不解道:“殿下說什麽?”

華陽道:“父皇說,他早知道任嬤嬤她們喜歡嚼舌根子教我不痛快,所以都打發走了,才換了胡嬤嬤進來。”

我一怔,道:“任嬤嬤出宮了?”

華陽道:“父皇和穎妃都這樣說,可我覺得不是。”她忽而轉頭,目光陡然變得閃亮而銳利,“任嬤嬤曾對我提過,說那一夜母後召見玉機姐姐,玉機姐姐無禮,氣死了母後。第二天,她就不見了。我好容易找到穆仙姑姑,卻見她和小羅公公一起在母親的靈前喝了毒藥。後來我……我就不敢再問了。玉機姐姐,是你氣死了母後麽?”

如果是旁人問我,哪怕是玉樞和高曜,我都會用爛熟於胸的說辭來敷衍他們。然而對華陽,我竟然心虛起來:“那一夜,微臣的確對皇後娘娘無禮,致使娘娘病逝轉沉,忽然崩逝,一切都是微臣的錯。”

許久的沉默之後,華陽道:“父皇說,母後是心結難舒,郁郁而亡,和旁人沒有關系,但若我想證實,自可去問。又說玉機姐姐是勇於擔當的人,若問了,一定會自認其罪的。果然如此。”

我愕然,嘆息道:“微臣有罪。”

華陽道:“玉機姐姐既然已經坐牢自省,還請不必愧疚。我相信父皇的話。任嬤嬤是因為說了姐姐的壞話,所以被打發出宮的麽?”

皇帝不想兩位公主知道母親去世的真相,更不想公主們面對母親死後被聖旨譴責、降禮下葬的殘酷事實,所以驅趕了乳母任氏,又命穆仙和小羅等人殉葬,實是一片關愛之情。我只不過碰巧牽涉其間,哪裏值得他如此費心?“只要陛下認為任嬤嬤胡言亂語,不管她在殿下面前說了誰的壞話,都會被驅趕出宮的。”

忽聽門外胡嬤嬤的聲音道:“啟稟殿下,該用膳了。昱妃娘娘正在欣然殿等著殿下過去呢,陛下也回來了。”

華陽道:“這就來。”又向我道,“父皇回來了。玉機姐姐你也快回宮去用膳吧。我先去了。”說罷福一福,掀了珠簾出去了。

我走到書案旁,慢慢收拾著畫具。無意中看見皇後年輕時的樣子——溫潤如玉,端莊可親——這才發現,我早已將她們最好的樣子埋藏在心底。我的畫筆是一片汪洋大海,她們的笑容就是初升的明月,偶爾的蹙眉是掠過的浮雲。浮雲終會過去,明月卻是亙古永存的。

忽聽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我擡頭一看,但見皇帝站在門口,一身白衣,銀絲織繡的雲龍繚繞周身,如玉樹含雪,浮光清幽。我連忙上前叩頭行禮。皇帝道了平身,興致勃勃地走上書案看畫,笑道:“朕聽華陽說,你和她畫了一幅極好的畫,便等不及要來瞧瞧。唔……果然很像……瑜卿年輕時候的樣子。”

皇後雖然獲罪,但他提起她的閨名,依舊毫無滯礙,甚至帶著幾分思念與向往。也許對他來說,年輕時的皇後與剛剛死去的皇後,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他呆看了半晌,忽然道:“你們連平陽都畫上了,為什麽不將朕也畫上?”

我垂頭答道:“微臣不敢擅擬龍顏。”

皇帝笑道:“就將朕畫在這裏好了。”說著拿起洗凈的畫筆指一指右上角一片空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