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二十三章 忘人之過(第4/5頁)

我這才安心躺好,笑道:“姑姑肯留下來,最好不過。”

芳馨道:“奴婢記得姑娘從前睡覺須得掌燈,如今這毛病還沒好麽?”

留意山水、寄情詩書的日子仿佛已經很遠,遠得只留下一抹雲影。經過三年的休養,我本已可以在黑暗中入睡,但宮中的夜與墓園的夜不同,無窮無盡的謀算與爭奪,令高墻圍繞的夜空透出幹涸的血色。而我必得在這樣不安寧的夜中,假裝安寧地睡去,連囈語都必須問心無愧。我合目無語,只向裏讓了讓。

芳馨遂與我並頭而臥,悄聲問道:“現下中宮之位又空了,依姑娘看,誰能登上後位?”

雖然背光,但見她好奇的雙眼在微弱的燭光中閃閃發亮,像兩顆在開闊之地爭勢導利的黑色棋子,深窈而銳利。我思忖片刻,仰面望著帳頂幽暗曲折的折枝花紋道:“我也不知道,大約是昱妃吧。”

芳馨沉吟道:“昱妃出身高貴,德行素所敬重,她所生的三皇子也年長些,聖上最愛。若要立後,昱妃娘娘的確是最合宜的。若立昱妃為後,那三皇子定會被立為太子了。只是……姑娘倒不盼望是婉妃麽?”

我輕笑道:“姑姑剛才問我,誰能登上後位,並沒有問我盼望誰登上後位。”

芳馨哧地一笑:“奴婢糊塗了。那麽姑娘究竟想不想婉妃做皇後?”

我笑道:“她是我的親姐姐,我自然盼著她好,大約有三分吧。”

芳馨道:“還有七分呢?”

我撥弄著枕邊的碎發,怔怔道:“還有七分是害怕。以玉樞的性子,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寵妃,是最好的。皇後……之前兩位皇後怎樣,咱們都見了。況且玉樞怎能爭得過昱妃?”

芳馨道:“姑娘所言有理。倘若婉妃娘娘有志成為皇後,姑娘會不會幫她?”

在黑暗中,我的唇邊泛出月藍色幽冷的笑意:“後妃爭寵奪位,在本朝幾時能行得通?姑姑這一問,有些不通。”

芳馨嘆道:“不錯。即便慎妃在位的時候,也不過是有怨言,終不敢公然加害各位嬪妃,更不敢對皇子公主如何。這全是聖上的厲害。其實,就算慎妃真的殺了曾娥和那個小皇子,也不至於要廢後。古往今來多少皇後太後,犯了比這個厲害一百倍的過錯,也沒有被廢。況且慎妃還是……”

我亦嘆道:“立誰為後,立誰為太子,本就是聖上一言而決的事,爭也無用。”

芳馨道:“姑娘既明白這個道理,卻還心心念念地為弘陽郡王打算籌謀……”

我淡淡道:“我也知道是枉然,但慎妃臨終所托,不可棄置。‘雖挈瓶之小善,實君子之所識。是為事人之禮。’[84]”

芳馨失笑:“姑娘連睡覺也不忘這些聖人的道理。”

我也自覺好笑,聖人教授的道理,自是難忘,然而不過聊作自慰。孟子曰:“聖人,百世之師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聞伯夷之風者,頑夫廉,懦夫有立志;聞柳下惠之風者,薄夫敦,鄙夫寬。”[85]伯夷和柳下惠於我,既是“百世之師”,也是敲實謊言的絕好掩飾,哪怕是在睡夢中。往事紛至沓來,我是幾時變成了這副模樣?

“姑姑,我初進宮之時,以為會長長久久地侍奉慎妃和弘陽郡王母子,所有的煩惱,都不過是王嬤嬤和車舜英那樣的,雖有爭鬥,不過是為了主上的恩賞和寵信,無傷大雅。自慎妃退位,自兩宮至後妃,都優容有加,我還以為日子就這樣過去,直到我出宮。卻不想夷思陸皇後命我查明徐女史的命案,接著愨惠皇太子和三位公主又相繼薨逝。迅雷風烈,怪雲變氣,未及色變,性已移矣。”

芳馨道:“現下所爭,不也是天子的恩賞和寵信麽?難道還有別的?”

我微笑道:“是為了恩賞和寵信,卻也不全是。”

芳馨道:“奴婢不明白。”

我嘆道:“姑姑只看陸皇後,從鹹平十年到鹹平十二年,不到三年,連生兩女,立為皇後,寵愛不可謂不盛。後受命監國,自是信任有加。到最後,所得的謚號卻是‘夷思’二字。”

芳馨道:“奴婢問過宮裏讀過書的老內監,都說這兩個字不好,但究竟哪裏不好,卻又不肯言明。”

我嘆息道:“失禮亂基曰夷,追悔前愆曰思。”

黑暗中,芳馨的驚疑化作錦被下猛烈的一顫:“這兩個字,形同廢後……是不是?”

我不以為然道:“姑姑多慮了。陛下日日去哭,隆重其事,本是為了成全陸皇後和陸家的體面。即便查出了陸皇後在定乾宮安插眼線的事,也只是下詔譴責,降禮下葬。只要不是明言廢後,便不算廢後,將來依舊與陛下合葬帝陵,同食宗廟。”

芳馨道:“這是為了兩位公主麽?”

我嘆息道:“陛下一向最疼愛子女,華陽公主在諸公主中又最年長,自然是要顧及的。”芳馨默然,我又道,“皇恩聖寵如風雲變幻,並無定數。況且真正的愛重又何須去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