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第4/5頁)

皇後搖一搖頭,嘆道:“沒用的,陛下親口定的案,誰能翻轉?”我惻然不語。皇後深吸一口氣,胸中又發出扯風箱似的尖銳聲響,撫胸咳了幾聲。我連忙服侍她喝了一口溫水。她平息片刻,忽而流淚道:“本宮明知慎妃含冤,卻沒有向陛下諫言。”說著眉心顫了兩顫,“本宮沒有勇氣,卻有私心。”

胸中冷如冰霜,熱淚卻蒙住了雙眼。懦弱與私心,我當年何嘗沒有?我的私心是自以為是的怯懦,所以勸慎妃退位,順勢而為。皇後的私心又是什麽?

皇後淒然道:“如今本宮自己也落得如此境地,自然也沒有人來為本宮諫言。”

我搖頭道:“微臣愚鈍,不明白娘娘為何自比慎妃。”

皇後稍稍撐起身子逼近我半分,手背因用力而泛出一抹青白色。她氣喘籲籲道:“守坤宮以外,所有人都覺得是本宮主謀害死了周貴妃的三個孩子,你以為呢?”

我坦然道:“據查,這是廢舞陽君的錯,與娘娘無幹。娘娘當安心養病,切勿多思。”

皇後微微頷首,口角逸出一絲冷笑:“你知道你的父親朱鳴是怎麽死的麽?”

我嘆道:“微臣知道。娘娘一直疑心鹹平十年春天指使翟恩仙行刺的主謀是家父,所以命將軍府的大管家張武將家父綁到府中,嚴刑拷問。家父皮焦肉爛,筋骨折斷,是受酷刑而死的。”

皇後大約想不到我會如實作答,她張了張口,露出一絲茫然的神情。不知不覺間,錦被又滑了下來。我正要扯起被子,皇後作勢推開我:“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終是沒有力氣,由著我將錦被拉扯到她的肩頭。相距更近,我已經能聞到她口中或新鮮或陳腐的藥氣,那是將死之人獨有的惡臭。心中有厭惡,有憐憫,有快意:“回娘娘,自鹹平十三年春天,微臣受命查驗俆女史溺斃文瀾閣一案始,便知娘娘疑心家父。初聞家父在汴河上遭了河盜,微臣便有些不信,於是命弟弟朱雲仔細查訪,方知來龍去脈。”

皇後顫聲道:“你弟弟既然知道,那麽熙平帶著你弟弟進宮來伸冤,就是惺惺作態了?!熙平才是殺死太子的主謀,是不是!”病重將死之人,咄咄逼人之勢亦變作力不從心的哀嘆。

我連忙起身跪在塌下,痛心疾首道:“如娘娘所言,微臣的弟弟惺惺作態,但憑娘娘責罰。但長公主殿下於此事一無所知,說殿下是主謀,恕微臣不敢聽!”皇後無力說話,只冷哼一聲。我仰頭懇切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娘娘自言受了不白之冤,便知道其中的苦,又怎忍心將這苦加諸旁人的身上?家父身為熙平長公主府的總管,平日裏常教訓微臣,長公主殿下之所以安享尊榮,全賴太後、陛下與娘娘的恩典。家父受盡酷刑,不改一詞,回到府中也一言不發,無非是不想長公主殿下得知這件荒唐事後言行悖亂,見罪於娘娘。微臣與朱雲深知家父的遺願,故此沒有向長公主殿下提起過此事,以全家父為人臣仆之節。”說罷叩頭不止,“請娘娘明察。”

皇後憤怒已極,伸出黃腫發亮的左手顫巍巍地指著我道:“你好……你好……”說著大咳不止。我有些害怕,仍是鼓足勇氣膝行上前,輕輕捶打著她的脊背。她向裏一歪,不肯受我的服侍。我只得道:“微臣出去叫穆仙姑姑進來。”

皇後冷冷地盯著我道:“不必。”我只得端端正正地跪著,垂手不語,不一會兒便膝頭生疼。皇後艱難地撐起身子,靠在枕上氣喘籲籲,良久道:“花言巧語!本宮問你,本宮的平陽究竟是誰溺死的?”

我淡淡道:“回娘娘,是景園的內監小蝦兒。”

皇後又問道:“那……小蝦兒是被誰殺人滅口的?”

我答道:“回娘娘,是奚檜。”

皇後問:“奚檜是誰?”

我答道:“是一個江湖術士,以詛咒魘勝之術見幸於廢舞陽君。他二人曾詛咒過慎妃、周貴妃,詛咒過在西北作戰的昌平郡王,詛咒過曾經得罪過廢舞陽君之子吳省德的信王世子,也詛咒過微臣。這是廢舞陽君親口供述,只此一罪,足以抄家滅門。且奚檜與廢舞陽君親密,不由人不信。”

皇後的怒氣漸漸被我挑起,她的臉頓時由黃轉赤色,切齒道:“奚檜不過自證自言,從未與廢舞……舞陽君對質,且他逃逸在外一年,拿到刑部就畏罪自盡。他的話不可信!”

我嘆道:“娘娘所言有理,微臣也以為他的話不可盡信。微臣鬥膽,請問娘娘,既然不信,大將軍又為何派張武四處找尋奚檜,更不惜在汴城野外殺人滅口?”

皇後頓時語塞,歪在枕上爬不起來。忽見她喘著粗氣,呵呵大笑起來,桃紅色的床帳上如潑墨般灑上幾溜血點子。胸中發出爆裂的聲響,嚇得我跌坐在地上。笑過之後,她淒然欲絕,哀求我道:“你就不肯說一句實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