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十六章 決者疑者(第2/5頁)

皇帝低頭道:“你早上穿得太緊,朕自己松了帶子。”

小簡仰頭訥訥道:“陛下……自己松的?”說罷又轉頭看我。

皇帝輕輕踢了他一腳:“狗才,胡看什麽?自然是朕自己松的。”

小簡不敢多言,忙重新綁好脛甲,又為皇帝戴上袍肚、龍頭帶。兩個宮女一左一右為他穿上護臂和護膊,披上繡衫。小簡抱起兜鍪,端端正正戴在皇帝頭上,正系束甲絆時,忽聽皇帝向我道:“玉樞昨晚唱的詞很好,聽說是你寫的?”

我垂眸道:“是臣女舊日所作,只合在閨閣中傳看,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帝的臉被小簡的後腦遮住了大半,連聲音都有些沉悶。只聽他緩緩吟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玉機筆下的‘君子’,是誰?”

我驀然一驚,再想不到他會如此問我。此刻,我亦問我自己。十年前的《綠鬢青衣》,十年前讀《淇奧》時的有感而發,究竟是為了誰?雖然只是遊戲之作,卻也並非沒有一絲真實的情愫。若一定要說是為了誰,大約是高旸吧。“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56]。都過去了。

我呆了片刻,方道:“這是臣女十年前所寫的了。那時臣女只得十歲,哪裏有‘君子’可以思慕?不過是學了幾個生字,寫出來玩耍罷了。”

皇帝嘆道:“‘綠鬢青衣,碧簫生輝。雪落翠綺,輕歌萬裏。’一琴一簫,浪跡江湖,擁雪河關,長吟不前。原來你自小就傾慕這樣的日子。雖然有些平仄不通,卻也感人。”

感人麽?我並不覺得有多感人。在我十歲的時候,一個散發弄輕舟的江湖女子,對於我來說,不過是個再矯情不過的想象。誰能想到,竟能說中一個帝王酸楚的情事呢?我竟也有些癡惘了。

皇帝穿好了衣甲,頓顯英氣勃勃。他看著我笑道:“你和玉樞是孿生姐妹,的確長得很像。只是細看,又有些不一樣。”

我撫著臉頰,微微一笑道:“微臣的容貌,怎及得上姐姐?”

皇帝笑道:“玉樞的確比你美,因為她比你有血有肉。你和她比,只是一縷魂魄而已。”說罷他扶著腰刀大踏步走出了禦書房。小簡和幾個宮女一股腦兒都跟了出去。

一縷魂魄?不就是附魂石和夢靈台上一抹追索不盡的魅影麽?倒也新奇。

我呆站了片刻,退回小書房。只見小蓮兒已經站在門口等我,不動聲色道:“婉妃娘娘請大人去東暖閣用早膳。”我只得跟她去見玉樞。

玉樞端坐在一張長桌前,見我進來,忙起身挽住我的左臂道:“你再不來,菜就冷透了。”

我正要行禮,她卻已經將我按在椅子上了:“你昨晚離席太早了,後面還有好些有趣的東西,你都沒有瞧見。”

我笑道:“我只聽見你唱歌,看見你跳舞,別的自然都不入我的眼。”只見她身著紅綾短襖和淡粉色梅枝羅裙,隨意挽著咼墮髻。如此家常的打扮,雖沒有用脂粉,卻仍是容色照人。我和她比,的確像一抹乏味的魂魄。

玉樞微微紅了臉:“昨晚我唱得好麽?”

我笑道:“很好。比七八年前好多了。”

玉樞眼中的歡喜像一大片流星閃過,只留下一方撕裂的天空,每一道痕跡都是她的疑惑與不安。她沒有說什麽,只是吩咐宮人擺箸布菜。寂然飯畢,玉樞道:“妹妹和我一道回粲英宮吧。”

我微笑道:“我想先去長寧宮看望弘陽郡王殿下,午後再去粲英宮,好麽?”

玉樞眼中一黯,恍然道:“是呢,你當先去瞧他才是。”

我只作不覺,躬身退出東暖閣。

從定乾宮出來,時辰還早,於是先回漱玉齋更衣。正月裏正是閑時,天氣又冷,眾人都躲在屋裏吃喝談笑,宮苑寂然。太陽慢慢爬上了高墻,我也不往屋裏去,只坐在秋千架子上,倚著枯藤發呆。綠萼笑道:“姑娘要茶水麽?要點心麽?”

我將冷透的手爐遞給她道:“換一爐炭來,再派個人去長寧宮問一聲,弘陽郡王起來了沒有。就說我想去長寧宮探望,不知可便宜麽。”

綠萼接過手爐,轉身去了。我裹緊了鬥篷,直挺挺地坐著。冬天幹冷的風拂過漱玉齋門口的一大片鳳尾竹照壁,焦黃的樹葉飛舞翻轉著,肆意嘲弄著清冷的陽光。忽然雙眼一亮,只見照壁後跳進來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上著嫩綠小襖,下著桃紅羅裙,像是冬日裏噴薄而出的一抹春意,清新而熱烈。她往左右一瞧,見我坐在秋千架上,頓時露出喜色,當即躡手躡腳地貓在我身後的山石旁,又探出頭來向我輕輕擺了擺手。

我正自不解,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道:“剛才好像看見公主進了漱玉齋。”

另一個女子道:“這裏是朱女錄的居所,不可唐突,待我進去問一問。”片刻,一個身著赭色衣衫、梳著如意高髻的女子走了進來,瞧她的打扮,當是某位皇子公主的乳母。她走上前來行一禮道:“奴婢參見朱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