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冊 第一章 寧為貫高(第2/5頁)

我冷笑:“如此說來,殿下知道父親究竟是被誰折磨死的。”

熙平緩緩抽出發間的銀簪,慢條斯理地撥弄著手爐中的炭灰,笑意淒愴:“不但孤知道,你父親在昨天早晨離家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回不來了。”

我心頭大震,青瓷手爐在地上跌得粉碎。銀色的炭灰揚起,燃燒的炭球亦被摔得粉碎。我顫聲道:“此話怎講?”

熙平一笑:“別急。孤此來,就是要把一切都告訴你。昨天早晨,令尊的一位‘摯友’來找他,說家中母親忽然沒了,要拆借些銀兩料理喪事。”她在“摯友”二字上咬得極重,似有切齒之恨。

慧珠進來清掃碎瓷片。碎瓷閃著火光,像譏誚而躲閃的目光。我強按心頭的懼意,問道:“這位好友,是誰?”

熙平道:“此人叫作李湛之,是一個窮儒書生,平日務農,閑了便進城靠賣字畫賺幾文小錢,以此奉養寡母。他以耕讀為事,從不肯要你父親接濟的銀子,你父親因此十分敬重他。兩人常在一處飲酒交談,算來也快兩年了。”

我沉吟道:“既是一個不起眼的窮儒,殿下怎會知道得如此清楚?”

熙平道:“這事原本平常,你父親在外常有一些窮朋友,每年也不知要接濟他們多少。一年前的一日,你父親出城辦事,偶然路過李湛之家,便沽酒買肉去看他,卻在他家中見到一人。此人衣著雖簡,卻頗有氣度,面色白凈,說話尖細,還帶著貼身小廝。你父親親眼看到兩人將一只寶藍色雲錦錢袋推來推去。後來那人見你父親在院門外看著,才揣了錢袋坐馬車回去了。李湛之不但不要他的錢,甚至不願提起他,只對你父親說此人乃是家門不幸。玉機猜猜,此人是誰呢?”

我沉思片刻,道:“此人氣度不凡,有仆役和馬車,連錢袋也是雲錦的,可見是個有些身份的人。面色白凈,說話尖細,莫不是宮中內監麽?李湛之……李湛之……李湛……之……”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我霍然張目道,“李演!李湛之是李演的兄弟!兩人的名字俱是從水的。且前些日子小簡獲罪,險些被趕出內宮。李演說母親病重,出宮侍疾,小簡這才又回禦書房伺候。”

熙平冷笑道:“不錯,就是李演。他本來叫作李演之,大約是凈身後覺得自己辱沒家門,便將‘之’字去了。你父親十分警醒,立刻將此人畫了下來,請孤辯認。孤一眼便瞧出此人是皇帝身邊的首領內監李演。哼,好深的心思!”

李演,那個和於錦素一起參與廢後的皇帝的心腹內監,向來謹慎少言。是了,兩年前皇後懷疑父親請王家為韓復贖命,那皇帝又怎會不知?所以他不動聲色地將李湛之安放在父親身邊,以期獲得罪證,而李湛之的孤僻清高便成了絕好的掩飾。若不是父親無意中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便永遠不會知道李湛之竟然是李演的兄弟。我十指緊絞,寒氣襲上腦府,只覺頭發都豎起來了。“難道父親明知李湛之喪母是詐,所以——”我掩口而泣,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下去。

“不錯。”熙平冷冷道,“那些天總有閑人在各門窺探,而你早就讓朱嫂子從宮中帶出話來,讓你父親無事不要出門,所以這些人一無所獲。現在李湛之家忽然出了喪事,不是很可疑麽?你父親,遲早會有這一日的,他願意為孤做一回貫高。”說到此處,已有幾分哽咽。

我心頭巨痛,哭得說不出話來。

當年漢高祖劉邦對女婿趙王張敖辱罵侮慢,張敖執禮甚恭。趙相貫高、趙午是張敖之父張耳的門客,他們知道皇帝對趙王無禮,甚是激憤,於是勸趙王謀反。趙王不願造反,於是貫高等人便密謀刺殺劉邦,並說“事成歸王,事敗獨身坐耳”。漢高祖八年,劉邦路過東垣,貫高等人在柏人縣埋伏了殺手。但劉邦因覺柏人音“迫人”不祥而不入,於是陰謀不行。高祖九年,貫高的仇人向劉邦告發了此事。趙午等人驚懼不已,害怕酷刑,紛紛自盡。貫高道:“刺殺皇帝是我一人所為,趙王未曾參與其中。眾人都死了,誰來證明趙王的清白?”於是乘檻車到長安,在獄中受盡榜掠卻不改一詞。趙王遂無罪,只是被降為宣平侯。高祖敬重貫高的為人,想封他做官,貫高卻道:“所以不死,白張王不反耳。今王已出,吾責塞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豈有面目復事上哉!”遂自盡殉友。[1]

每一次我讀到貫高的故事,總是忍不住贊嘆:趙王是否無辜並不重要,君子躬行己志,無怨無悔,此誠為大丈夫也。壯哉貫高!

想不到父親竟也做了一回貫高。且慢——不!父親不只是為了熙平長公主,他也是為了我。為了我的不甘與自由!

熙平亦流淚不止,好一會兒方拭淚道:“本來孤命小菊將你的《火器美人圖》拿去裱褙,希望你得到皇帝的恩寵。在景園的時候,皇後除了你們的奴籍,孤便知她想籠絡你們一家。所以孤以為,你若嫁給皇帝,皇後便會稍稍放下戒心,帝後便不會為難你父親。誰知,你卻遲遲不得冊封。如今想來,也許是皇帝顧慮孤與令尊的緣故。令尊曾說,你定是不願意嫁入宮中,所以也不忍叫你為難。橫豎躲不過的事,不如早早了了。所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