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五章 生父養父(第2/12頁)

我身子微微一側,將左手藏在身後:“是。臣女明白。”

皇帝道:“為了於氏一個人,昌平郡王竟然不顧邊防,擅離職守。幸而副將宗越早早就將百姓撤回城中,堅壁清野,夏兵才悻悻而退。若有一個百姓喪命於夏兵之手,朕定要將於氏千刀萬剮。”

他不理會我的請求,我亦無話可說,只得道:“陛下英明。”

皇帝笑道:“上一次朕向你說起北方部族請求南遷之事,朕回去命人尋了許久。原來真有一人早在半年前就上書說過此事。他說,若有北民南遷,務必散其宗族、亂其姻親、滅其言語、除其故史。你猜猜,此人是誰?”

我微微苦笑:“臣女又不識得朝臣,哪裏說得出此人是誰?”

皇帝道:“別人你不認得,可這人你是認得的。”

我無奈,只得道:“臣女所識,只有施哲施大人,還有已經辭官的司納蘇大人,不知是這兩位大人中的哪一位?”

皇帝道:“施哲從不肯在國家大事上多口,自然是朕的好司納蘇大人了。”

我心不在焉道:“半年前北方部族並沒有上書請求南遷,而蘇大人卻早早想到此事,可見思慮詳盡,忠心可嘉。陛下有此良臣,實是社稷之幸。”

皇帝一笑,憐惜道:“你說他是良臣,你和他想得一般無二,可見,你也是良臣。”他歉然道,“玉機是朕的忠良之臣。”說著不由分說捉住了我藏在身後的左手。他越愧疚,我越悲戚。

他的手心又軟又燙,我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他既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間,親自來漱玉齋探病,又贊我是忠良之臣,想必大將軍府已經拷問過父親,而父親終究什麽也沒說。他既派小簡來試探我,又準我回家通風報信,可見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在新年之前了結此事。今天已然是鹹平十四年的最後一天了。我早知是這樣,我只是不敢深想。我竟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希望父親不會出門,不會被大將軍府擒住。

在帝後與大將軍的權勢面前,這點僥幸不過是癡人說夢。

皇帝放脫了我的手,從袖中掏出一方明黃色絲帕遞給我:“別哭。將那身珍珠袍穿上朕瞧瞧。”

絲帕明晃晃地漲滿了整個視野,似曾相識。我不敢擡眼看他,否則我悲憤驚怒的眼神定然會出賣我心底對他無以復加的厭憎。我舉袖拭淚,疾步走了下去,背轉過身,將珍珠袍服披在身上。綠萼連忙上前為我整理衣衫,見我不停落淚,卻不敢問。

西廂中的氣氛驚駭而詭異。珠光四射,交映成一隅僅可容身的逼仄空間。他的目光,就像在看一頭皮毛華麗的困獸,不僅有愛憐、心痛和愧疚,更有激賞、占據與玩味。而我正懷著一種悲壯的心情把這座華麗的牢籠套在身上。

不準哭,這是聖旨。

獵物怎能對獵人產生愛憎之心?這道理就像弱草不能拒絕野火與春風,枯木不能拒絕天雷與甘露一般。那麽,我這無聊又無用的眼淚,是為哪般?

綠萼勾上了白玉帶銙,小聲道:“姑娘,好了。”

我早收了淚,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已是一臉的恭順與平靜。皇帝微笑道:“莊嚴美麗,很好。平時從未見你穿成這樣,其實朕的玉機很適宜穿華衣,朕以後會多多賞賜的。”

我噙一絲冷笑,端然下拜謝恩。皇帝道:“你去梳妝吧,待好了朕與你一道赴宴。”

我正要退出西廂,忽見小錢垂首站在門口,神色悲戚,雙目紅腫。我不覺問道:“何事?”

小錢跪了下來,伏地泣道:“姑娘,才剛熙平長公主府的兩位內官來了漱玉齋,說老大人已經不行了,請姑娘趕緊回去見最後一面。馬車就在修德門外等著,請姑娘立刻起程。”

我大驚,心頭猛地一顫,幾乎站立不穩。皇帝甚是驚詫,瞪圓了雙眼說不出話來。我跪地泣道:“求陛下恩準臣女回家探父。”

皇帝走下來道:“準——”

我立刻站起身來,道了一聲謝。顫抖著雙手解下白玉帶銙。白玉光滑瑩潤,在我指尖一滑,落在金磚地上,發出清脆的鳴響。一片碎玉激飛出去,落在龍靴旁。我扯開衣帶,除下華衫,痛快地拋在地上。珍珠袍委頓在地,像一片染了血汙與寒霜的爛泥。我轉身從榻上拿起一襲淡綠色的織錦鬥篷披上,垂頭退出了西廂。只聽皇帝在裏面吩咐小簡:“派幾個可靠的人跟著朱大人回長公主府,再派一個太醫跟著去。有什麽事立刻回宮來稟報。”

事起倉促,我沒有喚人,只和綠萼、小錢疾步往修德門而去。宮宴設在謹身殿,因此後宮少有人走動。街道明亮而寧靜,我沉重而歪斜的腳步像滾滾雷鳴緩緩填沒明媚晴好的山谷。心頭劇痛,不禁停步扶墻喘息。然而只要一停下,悲憤和恐懼就像野獸一樣從身後追趕上來,教人無法思考,更無法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