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四章 世而後仁(第4/4頁)

高曜思忖片刻,抓著茶盞的左手劇烈顫抖起來,茶盞磕碰紅木小幾,發出格楞楞大廈將傾的頻響。他的聲音因胸腔的震顫而顯得格外憤懣:“母親終究是為了孤,如此也怨不得父皇疑心孤。”

我的聲音卻有我想象不到的冷靜與寒意:“殿下所言甚是。殿下如今知道了,會如何行事呢?”

高曜合目長嘆,眼角沁出淚滴:“孤是不會做這個典軍中郎將的。孤想過了,若情勢如此,孤便自請離宮,去給太子哥哥守陵。”

我一拂衣裙,起身斂衽下拜,鄭重道:“臣女恭喜殿下。”

高曜並未喚我起身,也沒有扶我,只道:“剛才姐姐不恭喜孤,這會兒倒拜。卻是何故?”

我在他膝下仰起臉,微微一笑道:“殿下明明知道,臣女是不會為殿下執掌宿衛而歡喜的。殿下懂得避其鋒芒,以退為進,‘得而不喜,失而不憂’[113],臣女欽佩不已。故此拜賀。”

高曜含淚而笑,這才扶我起身:“孤很小的時候,姐姐就教導孤,若遇父皇雷霆之怒,當避其鋒芒,緩緩圖之。孤記得清楚。”

我欣慰道:“此是殿下天縱英明,慎妃娘娘與蕭太傅教導有方,臣女不敢居功。”

高曜道:“姐姐何必自謙。蕭太傅學問是好,卻不能公然教授孤如何揣測聖心、屈己謀事。母親已逝,孤在宮中,只有姐姐。”

我微笑道:“君子直而不挺,曲而不詘。殿下秉公持正,心性良善,從未行過讒[114]

佞之事,更無一絲惡行。所謀之事亦是堂堂正正,稍稍曲橈,只是為了保全父子兄弟之情,並無歹意。”

高曜深為感動,道:“知我心者,唯有姐姐。”說罷深深一揖。

我又道:“殿下離宮守陵,不爭而莫與能爭,甚好。只是還欠一樣。”

高曜道:“請姐姐指教。”

我冷冷道:“為皇太子守陵,亦是脫不開‘太子’二字。愨惠太子是周貴妃所生,是陛下寄予厚望的長子。陛下若往好處想,殿下此舉便是兄友弟恭,手足情深。若往壞處想,便是沽名釣譽,以情謀事。殿下要離宮避疑,當引慎妃之過為己過,為娘娘結廬守陵,靜心懺罪。三五年後,殿下回宮,當以忠孝謙退聞名,勝於現在以機智敏慧聞名。”

高曜恍然道:“不錯。既要退,就退到底。”

我又道:“只是,遠離宮闕,則父子疏離。蔬食毀形,失錦衣玉食。殿下可要想好才是。”

高曜道:“難道如今就不疏離麽?母親既肯舍命一博,孤豈惜榮華富貴?孤要做一個新人,唯願那時,父皇能信我幾分。”

我微笑道:“磨礱底厲,不見其損,有時而盡;種樹畜養,不知其益,有時而大。[115]殿下問心無愧,定然得天護佑。”

高曜道:“姐姐的教誨,孤謹記。”

當下命小蓮兒進來換過了茶。我忽然想起一事,遂問道:“劉女史現下如何了?”

高曜道:“自宮人們去過掖庭屬,劉大人便沉默寡言了許多。近日聞得父皇和母後有意在新年後晉封她為從六品女掾,這才好些。”

我嘆道:“來日你離宮守陵,可要帶劉女史去麽?”

高曜道:“她若願意隨孤吃苦,孤便帶她出宮。若她不願意,便留在宮中隨姐姐校書,或去做華陽皇妹的侍讀。兩可之間,孤並不在意。”

我笑道:“她若有心思,當隨殿下出宮才是。”

高曜道:“孤看劉女史不是這等能忍辱負重的人。”

我笑道:“殿下也不能太小瞧她。”

忽見高曜探頭過來,壓低聲音道:“父皇回宮也有二十多日,當問過姐姐了吧。”

我心中一跳,轉頭避開他的目光,明知故問:“殿下說什麽?”

高曜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笑道:“看來孤猜對了。父皇定是問過,而姐姐沒有應允。”我雙頰一熱,無言以答。只聽高曜又道:“劉女史若像姐姐這般,連皇妃尊位也不放在眼中,倒還可能隨孤出宮。可是她心浮氣躁,哪有姐姐這般定力?”

我垂頭不語。忽見小蓮兒開了隔扇,從小丫頭手中接了一碗藥進來,說道:“姑娘,該喝藥了。”我忙接過,也顧不得苦,一口飲盡。高曜看我喝過藥,便囑咐我好生歇息,起身告辭。

我送他到玉茗堂門口。但見一彎月牙低低掛著,群星閃耀。明天定然是一個晴好的天氣,積雪化為春水潤澤萬物,卻必先凍徹周遭的一切。天光淡淡,雪光溶溶,微弱而精明,照見一切曲折難言的心事。

心事——他有他的,我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