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四十一章 穴不容窶(第2/5頁)

《詩》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102]

庭院中安靜明亮的燈光照得窗紙微微搏動。這一刻,我竟盼望司刑鄭新能晚些來。

酉時正,鄭司刑來了。鄭司刑年逾古稀,銀發蕭然,須如鋼針。自從上一次在禦書房與他交談過,我便深知此人馴如鴿,黠如蛇,深得皇帝的器重和倚賴。聽聞他數次請奏致仕歸老,皇帝只下書命他“強醫藥,起視事”。

鄭新向上拜過,我亦向他屈膝行禮:“經年未見,老大人風采不減。”

鄭新還禮道:“朱大人少年得意,風姿更勝往昔。”

皇帝笑道:“一老一少,老相識了。賜座,上茶。”於是我和鄭新對面而坐,三人一齊端起茶盞。皇帝道:“朕等這一日已有一年,鄭司刑快些說來。”

鄭新欠身揖道:“微臣遵旨。”說罷清嗓欲訴,卻聽皇帝已經忍不住問道:“那奚檜是何時緝拿到案的?”

鄭新道:“回稟聖上,是本月初六。本月初六一大清早,汴城府衙剛剛開門,便見一個破麻袋靠在門當邊。打開一瞧,原來是一個傷痕累累的昏厥之人。此人蘇醒後自稱奚檜。汴城尹陳大人將他送至刑部大堂。微臣一瞧,果然是奚檜。”

皇帝奇道:“這麽說此人並非刑部緝拿,而是被人扭送的?”

鄭新慚愧道:“臣無能。據奚檜言道,他易容改裝,浪跡江湖,以打卦謀生。上個月被一個將門豪奴識破,不及躲避,被人追殺至今。”

皇帝眸光一動,斜睨道:“將門豪奴?是誰?”

鄭新道:“請陛下聽微臣慢慢道來。那奚檜自言不知此人是誰,只看他身著縐綢襖子,身材粗壯,右手有一條刀疤,才猜測此人是將門豪奴。這豪奴率門客家甲將他驅趕到京城左近,終於將他抓住,一頓亂棍,就要打死……”我不覺坐直了身子。鄭新接著道:“當此危急時刻,一位女俠不知從何處飛臨,施展奇妙掌法擊飛了眾人的棍棒,提起他躍馬狂奔,直到城下。”

皇帝雙目異常明亮,顫聲道:“此女是誰?”

鄭新從容道:“當時是淩晨,天黑得很。奚檜借著燈光看了她一眼,只說此女身著綠衣,容貌甚美,看不出年紀。”

皇帝欣喜道:“綠衣女俠,武功極高,容貌甚美,普天之下還有第二人麽?她說她要出宮去找尋真相,果然便找到奚檜了!”

鄭新遲疑半晌,銀須一顫,終是沒有開口相詢。皇帝像個孩子一樣振奮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對鄭新道:“後來怎樣了?”

鄭新道:“那位女俠提著他到了城下,後面追兵甚急。於是從馬上取下爪鉤,蹬馬上墻,將爪鉤拋在城堞上。女俠回身提起奚檜,右手攀著鉤繩,腳下幾個起落,便上了城墻。她輕巧避開所有巡城士兵,從石梯下了城墻。奚檜說她腳步輕淺無息,行跡宛若鬼魅。女俠在城中尋了一口破麻袋將他裝起,他頓時動彈不得。那女俠將他丟在府衙門口,徑自走了。奚檜聽得外間全無動靜,便幾番掙紮著要爬出麻袋。然而他一動,便有一個極硬的東西像彈子一般飛來,不是打在他的腕上,便是打在他的膝頭。想是那女俠在旁窺伺,只要他意圖爬出,便發硬物打他的關節。因此他動了幾下,便不敢再掙紮。後來因傷勢太重,也無力再動,不久便昏了過去。”

我像幼時聽說書般,瞠目難言,撟舌難下,良久道:“他裝在麻袋之中,那女俠也能認清他四肢關節在何處?當真匪夷所思。”

皇帝道:“學武之人,對人身五臟六腑、四肢關節甚為了解,遠勝常人。有此手段,並不出奇。”

鄭新恍然道:“陛下聖明。微臣初聽奚檜此言,只是將信將疑。而且據衙役所言,當時府衙大門外方圓數丈之地,並沒有什麽細小硬物掉落。微臣去城外查看,也詢問了當夜守城的兵士,都是一無所獲。於是微臣便想,若奚檜所言不虛,那豪奴一定會進城找尋他,臣便請汴城尹在巡城時留意一二。果然見到一個右手背上橫貫一道刀疤的人,一副豪奴管家的模樣。後來臣又詢問那只麻袋的去處。直到微臣親眼看見紮緊麻袋的淡綠布條,才信了八分。只是尋不到打人的硬物,微臣甚是不解。”

忽聽皇帝嘆道:“是她,就是她。那打人的硬物,是冰塊……”

鄭新與我相視一眼,道:“啟稟陛下,這些日子並沒有下雪,城中並無結冰之處。”

皇帝微微一笑,目視遠方,甚為神往:“她內力卓絕,陰陽雙修。這是她用真氣凝成的冰塊,普天之下,再無第二人。”

禦書房靜了片刻,似有一抹微弱的暖風拂過,吹得每個人的心頭都癢癢的。皇帝的向往中充滿了失而復得的欣喜,昔日對周淵擅自出走的憤怒和哀怨如冰雪消融,只余春水的柔情。鄭新由震驚而嘆服,由嘆服而遺憾,由遺憾而遙想,由遙想而神往。而我的心中,已生出一點不多不少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