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八章 褚小懷大(第4/5頁)

我拿著燭台在西耳房中繞了一周,紫竹狼毫的暗影像日晷銅針一樣掠過寬闊的黃梨木書案,長了又短,短了又長。燭光像一條明亮的腰帶,圍住角落裏一只插滿字畫卷軸的粉青釉龍紋剔花罐子。整個罐子就像一只巨大的眼珠,注視著整個西耳室。芳馨隨我掃視一周,不明所以。

燭光的熱力照得雙眼幹澀,我合目回憶道:“我在和錦素說話之先,將那間耳室細細看了一遍。那間耳室的東窗外植了幾株梅樹,從掖庭屬的庭院之中是看不見這個隱秘的花園的。耳室有一扇通天落地的獬豸黃檀木屏風,屏風後是更衣之所。那更衣之所在屋子的西北角,靠北開了一扇窗,姑姑說,這扇窗望出去應當是什麽?”

芳馨想了想道:“從北窗望出去自然是掖庭屬後面的場院,便是掖庭獄所在之處。”

我搖頭,微笑道:“不,從那扇北窗望出去,應該是東窗下延伸向北的小梅林。”

芳馨道:“姑娘開窗看了麽?”

我搖頭道:“我並沒有去屏風後面看過,但那件耳室南北徑比正堂和偏廂小了許多,這是一望而知的。所以我如此推斷。”

芳馨道:“即便耳房外面是一小片人所不見的梅林,那又如何呢?”她遲疑片刻,又道,“難道姑娘疑心陛下是躲在窗外的梅林裏聽姑娘和於姑娘說話的麽?”

我放下燈台,微微一笑道:“躲在梅林裏聽墻角,的確很便宜啊。況且,我和錦素姐妹情深,經久未見,定然會互訴衷腸,傾吐真言。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得知慎妃之死的緣由麽?”

芳馨目光一閃,驚道:“陛下不是已經認定姑娘與慎妃之死沒有幹系了麽?不是想納姑娘為妃麽?怎麽還要聽墻角?”

我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恩寵歸恩寵,事情的真相卻不能不查清楚。姑姑難道不記得了麽?上一次他想冊封我,卻遇上慎妃自盡,不也毫不留情地將你們都送入了掖庭獄?”

芳馨擦了擦冷汗,頹然道:“是……”

我嘆道:“他從來不是那等因情誤事的人,我不相信他會無緣無故地特準我見錦素。何況,我和錦素相見這樣不合宮規律法的事情,掖庭令和左右丞竟然無一露面,整個掖庭屬只有一個青衣小吏在等候,極不合常理。所以我推測,施大人也是一定躲在某處聽的。”

芳馨道:“施大人要查清此事,偷聽也就罷了。可天子至尊……他也會?”

我笑道:“施大人一直不見,極有可能是在伴駕。才剛我叫簡公公留下來用一碗暖身的羹湯,簡公公卻說良辰姑姑已經備下了烏雞紅棗枸杞湯,他回去定能賴上一碗。這麽晚了,良辰姑姑備下雞湯,真的是給簡公公暖身的麽?其中緣故,耐人尋味。”

芳馨恍然道:“原來姑娘留簡公公飲湯是為了試探他……”

我淡淡一笑道:“簡公公樣樣都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這樣也好,倒省了我的心思。”

芳馨道:“姑娘是一進屋子便想到陛下和施大人在聽麽?”

我搖頭道:“我本來也只是懷疑,細細看過那件耳房,我才有幾分確信。”遂嘆道,“不論有沒有人在外面聽,我和錦素都……”

芳馨黯然長嘆,忽而問道:“於姑娘比姑娘早進了那間屋子,她會不會知道有人在聽呢?”

我心念一動,想起錦素曾道:“姐姐一進來便將這屋子細細看了一遍,連窗外也不放過。是怕妹妹在這裏藏著什麽麽?”她是個囚徒,又能藏著什麽?難道她真的是有所察覺,暗示於我?正因有所察覺,方才故意激怒我的麽?她是借著絕交向皇帝和施哲證明我在慎妃之死上的清白?若真是如此,我當多謝她這份“大禮”才是。只怕我永遠都沒機會查清她真正的意圖,亦無從向她當面致謝。

想不到,我和她的決裂中,竟還有如此模糊不清的溫情。我是當慶幸,還是當痛心?“當年錦素因煽構謠言被慎妃免官,我或許不該救她……”

芳馨頷首道:“奴婢記得從前姑娘說過一個故事。魯國法律規定,若贖出在外國為奴的魯國人,可以從魯君那裏領取身價和賞金。子貢家富,贖了人卻沒有向國君領賞。孔子便說:‘子貢錯了。取賞金無損於行,不取賞金的話,從此以後便沒有人肯贖回在外國受苦的鄉親了。’子遊救了一個溺水的人,那人送一頭牛給他做謝禮,子遊受了。孔子便大加贊賞。[93]

“可見,一切照律例來辦是最公正的,也最能鼓舞後人的善行。當年於姑娘觸犯宮規,本就是她行事不小心,被人拿住了把柄。姑娘若不救,也只是免官而已,即便打發出內宮,有周貴妃在,她也吃不了苦。如今這樣……”

我嘆道:“她的性子,本不適宜這個宮廷。莊子有言,‘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94]。當初我以為是做了一件好事,誰知是自食其果,害了慎妃。都是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