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三十四章 遊方之外(第2/5頁)

升平合十道:“貧尼寂如。請檀越更衣。”

當下我二人在小木屋中換上寬大的浴袍,綠萼扶我下水。走得近了,才發覺泉下有兩只白石躺椅。升平不能動彈,由兩個身強力壯的中年女子擡下去。我二人並排躺好,綠萼伏在我身邊,飄身而起,雙腳一動,濺起層層水花。煙霧繚繞,近在咫尺,卻看不分明,只聽得涓涓水聲,如道傾虛空。

綠萼笑道:“奴婢飄在水裏,好像在飛,姑娘也試試。”

我知道升平不能動,恐她聽了不快,不由瞪了綠萼一眼,可惜霧氣大,她瞧不見。卻聽升平笑道:“綠萼若喜歡,你可常帶她來。宮裏悶,我旁的幫不了你,這卻還可以。”

我撥著水中蜿蜒的發絲,感激道:“謝殿下關懷。”

浸了片刻,只覺呼吸急促,口幹舌燥。綠萼忙從梁上取過蜜糖水,服侍我喝下。我略略支起身子,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覺好些。升平笑道:“你的身子當真不濟,還不如我。若累了,只管去岸上坐。”

我笑道:“無妨。”

升平道:“莫怪我這個出家人多事,你究竟是怎麽想的?”

我一怔:“殿下說什麽?”

升平懶懶道:“宮裏的事情我聽說了。你我同在漱玉齋住過幾日,我知道你當初是不願意的。這一晃也有半年了,我這個多情的皇兄可有絲毫打動你麽?”

我笑道:“殿下還是出家人,怎的如此多事?”

升平笑道:“心欲出紅塵之外,目猶闞紅塵之中。出家人便不能過問紅塵中事麽?”

我想了想,低低道:“玉機不改初衷。”

升平道:“我這個多事的出家之人有一言相勸,你可願聽麽?”

我笑道:“洗耳恭聽。”

升平嗯了一聲,擡臂指了指石梁下端坐浸泡的兩個中年女子:“你可知道她們是誰?”

我笑道:“適才她們服侍殿下下水的時候,我頗有留意。這兩人膚色黝黑,身材高大,顴骨略高,不似我大昭的女子。”

升平笑道:“你的眼力好,話卻說得不對。她們從前不是我大昭的女子,如今卻是了。”

我忍不住側身多看了兩眼,可惜隔著霧氣,只看見兩個模糊的人影。呆了片刻,方恍然道:“她們從前是北燕的女子,如今南北一統,她們便是我大昭的子民了。”

升平笑道:“不錯。她們的丈夫與父兄子侄都跨馬上了戰場,九死一生。兩姐妹家破人亡,乞討為生,流落到白雲庵,是我收留她們在此服侍。雖也算終身有靠,但死去的親人終是不能回轉。”

我嘆道:“戰場無情。”

升平道:“我大昭建國三十余年,便一舉滅了北燕,實是上天庇佑。若非如此,兩國交戰連綿不絕,還不知有多少好男兒折頸暴骸於沙場,更不知有多少好女兒只得一個香閨空夢。”

綠萼伏在我的手邊,凝神聽著。兩個身影像悲壯的遠巒,靜靜佇立,為我們的談話增添慷慨之氣。我笑道:“殿下出家後,更懂慈悲了。”

升平道:“這個‘更’字用得好。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我頷首道:“自古‘為天下者不顧家’[79],雖是無情,卻是經國之大情。玉機明白。”

升平道:“貴妃出走,是皇兄心中大慟。皇嫂身體不好,雖有兩個新納的嬪妃,恩情不過爾爾。你與皇兄既投緣——”

我疑惑道:“殿下喚我來,便是為了此事?”

升平嘆道:“我知道你的心不在皇兄身上,且佛法雲眾生平等,若拋去彼此的身份,皇兄配不上你。還記得當初我待嫁理國公府時,你對我說,夫婦之間貴在相知相伴。我與謝方思昔日有情,來日卻不相知,所以走到這步田地。如今我也用這句話勸你,你既與皇兄相知,何妨試著相伴?情愛縹緲,徒增痛苦,唯有彼此相知,才是長久之道。”

她終是將謝方思夫婦的死歸罪於己,或許這才是她拋棄尊榮,出家在此的真正因由:“原來殿下並非看破紅塵,而是真真看透紅塵。”

升平笑道:“看得世情如紙薄,在家出家,並無分別。”說著轉眸一笑,“我今日多話了。你的終身大事,你自己思量。我將你看作妹妹一般,所以才多口一問。”

終於支撐不住,於是披衣上岸。雙腳踏上濕暖的木階,我忽而問自己,我與高旸可算相知麽?我轉身道:“殿下的好意,玉機銘感在心。可我有苦衷,恐拂了殿下的好意。”

升平道:“是何苦衷?”

我坦然道:“我身有惡疾,不能生育。”

升平一驚:“竟有此事!”轉而不以為然,“不能生育,是為生平一恨。但自古後妃沒有孩子的也多,自有旁人的孩子歸於膝下。你若能視若己出,這也不算什麽。皇兄若知道了,只怕還更疼惜你。況且你的身子既已如此,何妨放手一搏?罷了,我言盡於此,你慢慢思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