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十七章 清斯濯纓(第4/5頁)

我一哂:“老天爺的意思?”皇太子的暴斃是老天爺的意思。若非如此,皇後不會失寵,慎妃沒有必要自盡,周貴妃不會遠走,高曜更沒有被皇帝質疑的資格,我亦不會有啟春口中苦盡甘來的恩寵。而紫菡,即使因胎不歸宮而死,也會死在皇帝的身邊,博得他無限的憐憫。

今日的一切,都因太子之位的忽然虛懸而起。果然都是天意!

芳馨道:“當年紅葉隨俆女史而死,那俆女史可是代皇後罹難的。若說代人受過,那皇後又有何過?只因陸大將軍處置了一個督糧官,皇後便險些遭他妹妹行刺。如此說來,皇後也是代兄受過。可大將軍依軍法處置,又有何過?”芳馨的聲音在暗夜中顯得邈遠而幽沉,仿佛有千鈞之重,“可見,有些人生來就是代人受難的。越是卑賤,越是如此,這才是老天爺的意思。”

我伏在枕上靜靜道:“‘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67]。”

芳馨道:“姑娘讀過那麽多書,豈能不知治人與治於人的道理?即便紅葉、紅芯和紫菡真的是代姑娘受過的,姑娘也不必難過。若不能代姑娘受苦,還要奴婢們做什麽?”

我支起身子,右手摸索著握住她擱在床沿的左手,輕輕嘆了一聲。黑暗中的溫暖觸覺更帶了幾分粗糲和清醒。大約是在掖庭獄中疏於保養,只短短幾日,芳馨的手便不復昔日的溫軟柔滑了。芳馨緩緩道:“別說姑娘沒有犯過錯,即便犯了錯,奴婢也願意為姑娘擔待。”

我心中一動,再次問道:“姑姑,你究竟是誰?”仿佛有一只手將我的話撕成雪片,散在冰冷的黑暗中。我似在自言自語,又似並沒有問出這句話,只喃喃道:“玉機何德何能,得姑姑如此相待。”

芳馨道:“這是奴婢的本分。”

支撐了好一會兒,已覺氣喘,於是依舊伏在枕上,閉目養神。芳馨伸手到被中摸了摸腳邊的湯婆子:“涼了,奴婢出去換一個來。姑娘雖然沒有胃口,還是用些晚膳的好。”

我嗯了一聲,含糊道:“去盛些粥,放些糖。掌燈。”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只覺的腳邊一暖,耳聽得芳馨喚我道:“姑娘,起來用些粥吧。”

眼前一亮,我坐了起來,就著芳馨的手喝了一口粥,隨口問道:“姑姑在掖庭屬三天,都是怎麽過的?”

芳馨微微一笑:“這可說來話長,待姑娘精神好些再聽不遲。”

我推開她伸過來的白瓷匙,認真道:“我精神很好,我現在就要聽。”

芳馨嘆道:“是。姑娘要聽,奴婢不敢不答。”說罷在我背後加了一只錦枕,又往我懷中塞了一只暖爐,方才重新端起白瓷剔花碗,舀了一勺甜粥送到我唇邊,“奴婢當從何處說起呢?”

粥清甜潤口,我精神一振:“先說施大人都問了你們什麽。”

芳馨正欲答話,忽聽外面小蓮兒在外道:“姑姑,掖庭屬將姑娘的書畫和信都送回來了。”

芳馨揚聲道:“收在架子上。”小蓮兒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我笑道:“半個時辰這樣快便到了。”

芳馨笑道:“跪半個時辰罷了,不算什麽。奴婢當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因犯了宮規,大雨天裏跪了一天呢,也沒怎樣。”

比起施哲的問題,芳馨的來歷更讓我好奇。我忙問道:“姑姑那時在服侍誰?竟這樣忍心?”

芳馨道:“奴婢那時不過是個清掃宮苑的雜役宮女,因上面的姑姑丟了東西,非說是奴婢偷的。那時奴婢雖只是個小宮人,可執事姑姑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大的權力可以隨意懲治奴婢。於是她上告陳廢貴妃,仗著廢妃的寵,罰我跪了一天。好在她的東西後來尋著了。”

我嘆道:“當年皇後被刺,都不忍心刑訊。不過丟失了東西,何至於要罰姑姑跪在雨地裏。”

芳馨笑道:“姑娘又說傻話了,皇後是國母,心胸寬廣。那人如何能與娘娘比。”說罷又拿起粥碗喂我,“施大人既已將姑娘的東西都送了回來,想是細細驗過,並無可疑之處。姑娘大可放心。”

我瞥她一眼,淡淡道:“姑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了麽?”

芳馨一怔:“東西也看過了,人也問過了,還要怎樣?難不成將姑娘抓到掖庭屬審問吧,無憑無據的,掖庭屬不能隨意抓捕有官職的人。”

我長嘆一聲,扶著她的手下榻。我坐在妝台前,拈過一柄木梳,細細打理著發梢。病中的面孔蒼白到模糊不清,就像戴了一張升平長公主所用的素帛面具。揭下一瞧,是不忍卒睹、可驚可怖的內裏,被火與刀傷到了最深處。身處從五品女丞之位,便如戴著一張面具。有了它,我才是熙平長公主在宮中最得力的內應,是弘陽郡王最信任的侍讀,是慎妃賴以托孤的心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