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十三章 安危自亡(第2/5頁)

芳馨在手爐中添了炭,說道:“從前慎嬪娘娘被軟禁在守坤宮時,姑娘就曾越墻去看望過。”

我拭淚苦笑:“她總是這樣,永遠教我不得安心。也罷,她既然不教我安心,那我便自己求安心罷了。只希望還來得及。”

我和芳馨身著青灰色鬥篷,無聲無息地隱在茫茫雪色之中。我在腹中密密羅織了一大篇說辭,然而剛出漱玉齋數十步,遠遠只見歷星樓二樓寢殿的窗戶大開,一個修長的人影靜靜掛在梁下,一動不動。

像半闕了無情意的詩詞,像一筆潦草而生硬的寫意,像雲下死氣沉沉的山頭,像崖邊枯竭的瀑布和焦黃的衰草。所有的意境,所有的旖旎,所有的春光,所有的靈動,都被上湧入腦的血氣所玷汙,被一息充滿欲望的心念所埋葬。

我以為我會心痛,我會暈去,但是我沒有。我只聽到慎嬪在我耳邊說:“這孩子最能倚靠的,非你莫屬。你受我這一拜,我便信你。”

我沒有再向前走,只是深深一拜,轉身而去。

第二天,我到午時才起身。用午膳時,芳馨來稟告,說清早去歷星樓添水的粗使內監見到慎嬪懸梁,當即稟告了皇後。掖庭屬派人驗屍後,證明慎嬪的確是懸梁自盡的。皇帝頗為憐憫,立刻下旨追封慎嬪為慎妃,暫且停靈在歷星樓。

芳馨為我盛了一碗魚湯,沉吟道:“奴婢聽良辰說,陛下聽聞慎妃娘娘自盡,很後悔對惠仙懲治太重,致慎妃驚懼過度。如此看來,陛下對慎妃娘娘應當沒什麽疑心才是。”

我拿著銀匙翻攪著湯羹,不動聲色道:“慎妃本來也沒什麽罪,無故暴斃,自然要追封。”

芳馨一怔:“是。奴婢明白了。”

我又問:“弘陽郡王那裏如何了?”

芳馨道:“殿下聽聞母妃暴斃,一早就去歷星樓了。聽說哭得死去活來,暈過去兩回。皇後下旨擡回長寧宮休養,下午不準出來了。”

我嘆道:“也好。一會兒姑姑隨我去歷星樓守靈。”

芳馨道:“姑娘昨夜從歷星樓回來,便一宿沒睡好,不若午歇之後再去好麽?”

我冷笑:“我睡得已經太多了,宮裏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原委!慎妃立下死志已久,我懵然不知。好,當真是好!”

芳馨道:“慎妃娘娘有心瞞著弘陽郡王和姑娘,姑娘當然不會知道。依奴婢淺見,慎妃娘娘若真存了那番心思,不告訴姑娘是為姑娘好。”

我低低道:“我明白……”

芳馨道:“姑娘就以不變應萬變。就如那高山,自己根基厚重穩當,自然不怕狂風暴雨。心中無愧,方根基穩當。是不是?”

我拉著芳馨的手微笑道:“姑姑的話,我記下了。”

午膳後,我去歷星樓看慎妃。為慎妃守靈的只有幾個昔日服侍過她的宮人。慎妃身著她生前最愛的青白地紫藤花長衣,安然躺在棺中。鬢邊的一支紅寶石蝴蝶簪熠熠有光,我從發髻上拔下慎妃當初賜給我的另一支紅寶石蝴蝶簪,端端正正地簪在她的發髻上。她的頭發依舊是粗而且韌,沒有光澤,冰涼如雪。我稍稍碰觸,那種冰冷的死氣,像滑膩的毒蛇纏繞在頜下,叫我透不過氣。我強忍淚水,緩緩退開幾步。

我在歷星樓呆坐了一下午。晚膳之前,高曜終於還是來了。他全身縞素,一進歷星樓,淚水滾滾而下,膝行至棺前不肯起身。我冷冷看著他哭,良久方道:“殿下節哀。”

高曜起身,見我神色冷寂,並無一絲悲意,便揮手向身後宮人道:“你們出去,孤有話想和母親好好說說,玉機姐姐留下。”

冷風襲來,燭光晃了幾晃,他的目光亦閃爍不定。他站在慎妃棺前,怔怔望著母親的遺容,滿目的悲傷、思念和不解中,更有幾分憤怒和狐疑。門外不遠處便是宮墻,偏偏瞧來空曠幽深。不知何時又飄起雪花,點點微光,似女子指尖的柔光,充滿探幽的意味。恍惚還是一年前在易芳亭三位公主的靈前,我和高旸也是這樣並肩站著。

高曜道:“姐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我的口氣依舊冰冷:“殿下何意?”

高曜道:“姐姐昨夜數度欲言又止,孤便知道姐姐有所隱瞞。母親自裁,姐姐當預料到了吧。”

我也不想再隱瞞,肅容道:“不錯。”

高曜頷首道:“其實姐姐不說,孤多少也能猜到母親和惠仙姑姑的用意何在。只是孤不敢深想。”

我一面整理桌上的祭品,一面嘆道:“我想到了,也來瞧了。終究是遲了。”

高曜一拍棺沿,恨恨道:“姐姐好歹來瞧過母親。唯有孤,既不敢想,又不敢行!”說罷垂淚,“還記得舊年姐姐問孤,倘若母親被禁足,孤敢不敢越墻去瞧母親。孤說敢。如今看來,孤太高看自己。孤分明是個膽小如鼠、全無擔當的不孝子,孤對不起母親!”他的熱淚滴落在棺中陪葬的瓷器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輕響,卻似重錘敲擊在我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