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二十章 甑已破矣(第2/4頁)

理國公府變故乍起,如一記悶棍打在我的頭上。心頭一片茫然,不知該說什麽。小錢小心道:“如今少夫人已經去了。想來小姐托付大人的事情,也可以不用辦了。”

我冷冷道:“那是聖旨,君無戲言,連太後和皇後都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怎樣!”遂嘆息道,“你下去歇息吧。”

綠萼道:“升平長公主與理國公世子就算真的不和睦,陛下也不能問都不問,便下令世子休妻。說到底,是家務事罷了,何必下聖旨命人休妻?”

我合目嘆道:“他是心裏過不去罷了。”

綠萼好奇道:“升平長公主殿下的事情,聖上有什麽過不去的。”

我隨手取過一支筆,寥寥數下,便勾勒出一位舞劍的白衣女子。綠萼道:“這仿佛是周貴妃。”

作畫須得手穩,不過片刻,我便平復下來,一面添上風色,一面淡然道:“陛下定是以為理國公世子因少夫人的身孕冷待了殿下,所以才下旨休妻。原本的確是家務事,用不著下聖旨這樣鄭重。這分明是借題發揮。周貴妃擅自出走,便和世子冷待長公主殿下是一樣的。”

綠萼恍然道:“那理國公世子豈不是代周貴妃擔了不是?”

我冷笑道:“他並沒有代誰擔了不是。若不是他冷待了長公主殿下,好好的,長公主殿下怎會想出家?這都是我的不是了。”

綠萼道:“這事與姑娘何幹?”

我嘆道:“當初長公主對再嫁是有疑慮的,尤其是嫁給理國公府。是我不知天高地厚,還為理國公世子說了許多好話。我總以為……”

我總以為升平長公主和理國公世子謝方思曾經有情,我總想起當初那封情詞懇切的信:

“憶昔汴舟,碾墨為酒,賦景成詩,惓捲相酬。

萬人稱繆,無改初衷,千膊沉甃,魂思夢憂。”

他既然“萬人稱繆,無改初衷”,既然“千膊沉甃,魂思夢憂”,他應當不會在意長公主的容貌和殘缺,他應當為長久的相守而真心歡喜才是。為什麽?

她遠嫁北燕,他亦娶妻,不過三年而已,恩情便煙消雲散了麽?情之翻覆,竟如此之快。當年升平長公主越禁與謝方思相會,“碾墨為酒,賦景成詩”。為了掩飾行蹤,采薇還為長公主做了許多繡品贈予後宮諸人。如此看來,連采薇的一番癡心,都錯付了。

若四年前我為他們傳信,或許升平不用遠嫁;若我不勸升平再嫁,或許她便不會心灰意冷。

我錯了,兩次。

是了,高旸也終有一日會迎娶啟春。天長日久,他和她,也會彼此真心相待。他會忘記我,忘記“梨花忘典”,忘記薔薇花下的初衷,忘記馬車中的笑談,忘記易芳亭中、公主靈前的痛苦承諾。

那麽,我是不是該更加迅速、更加無情地忘懷?用忘懷來逃避絕望的傷痛。

數日後,升平長公主回宮了,依舊住在玉茗堂底層的東耳室。

數月未見,她比出嫁時略豐腴了些,雖經歷了理國公府的巨大變故,神色卻更見平和淡遠。我雖然有些詫異,但見她不悲不怒,心中也甚欽佩。

這一夜我與升平同坐在庭院中乘涼。她命我坐在秋千上,又叫綠萼在我身後輕輕推著,自己坐在木輪椅上饒有興致地看著。此時我沐浴已畢,散著一頭青絲,只隨意綰了一支細細的綠藤在發梢。秋千蕩起,撩起醉人的晚風,沁著凋殘玫瑰的最後一縷香氣,只覺一絲草木露水的清氣在鬢邊纏繞。

升平一襲水色寢衣,不戴素帛面具,也不用右邊的秀發遮住左邊的燒傷,甚至連左手的手套都除去了。她在花圃中揀了一支盛開的玫瑰別在襟上,笑看綠萼在我背後賣力地推著。忽然她命綠萼停下,又命宮人將輪椅推了過來,伸出右手,從我頭頂拔下一根四寸來長的白發,微笑道:“你還這樣年輕,怎麽就生白發了?”

我拈過白發,正是舊年三位公主初喪、高旸來吊唁之時,我傷心情逝而生出的那一莖。我一直留著,想不到倒被升平一氣拔去了。早該忘了他,又何必留著這傷心的憑證?遂微笑道:“不覺紅顏去,空嗟白發生。[46]紅顏華發,便是如此了。”

升平笑道:“怎麽這樣老氣橫秋的口氣?你才多大?”

我低頭道:“殿下見笑了。”

升平退開數尺:“孤才回來這幾日,便聽說你要嫁給皇兄了,是這樣麽?”

我晃晃悠悠道:“這話也傳了小半年了。”

升平道:“孤看你從不去定乾宮,連皇兄賞下東西,你也很少去謝恩。想來你是不願意嫁的。你既不願意嫁,這一絲白發又是為誰而生?”

我倚著洗凈的綠蘿,微微一笑道:“即使不為誰,這宮裏的日子也足以叫人華發早生。”

升平嘆道:“的確如此。”她仰望夜空,緩緩吟道:“憶昔汴舟,碾墨為酒,賦景成詩,惓捲相酬。萬人稱繆,無改初衷,千膊沉甃,魂思夢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