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八章 隱初在我(第4/4頁)

我忙道:“臣女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皇帝略清一清嗓子,小心掩飾好所有的不平,緩緩道:“你在太後宮裏作畫,可曾看見貴妃前去請安?”

“臣女的確見到貴妃娘娘前去濟慈宮請安。”

“那你可曾聽見太後和貴妃說了些什麽?”

“臣女遠遠站在一邊作畫,太後與貴妃的交談略有耳聞,聽得並不真切。”

“揀你聽到的說給朕聽。”

“遵旨。臣女聽見貴妃對太後說,學武之人最向往天地之恒久廣袤,又說放不下三個兒女的仇,要出宮去尋求真相。別的再沒有聽見,不敢妄言。”

“果真?”

“臣女當時站得遠,又一心在想如何為太後繪像,因此只聽到些只言片語。陛下恕罪。”

皇帝甚是失望:“宮中流言紛紛,朕不勝煩惱。”

我莞爾一笑:“臣女以為流言不足采信,陛下不必煩惱。”

皇帝道:“然朱大人有何高見?”

我起身屈膝道:“請陛下恕臣女僭越之罪。”

“何罪之有?”

“陛下動問,臣女不敢不答。但以臣女之卑微,議論貴妃,實是死罪。”

皇帝微笑道:“朕準你議論。你無罪。”

我誠懇道:“謝陛下。臣女入宮四年,一向傾慕貴妃。且臣女承貴妃青目,有幸與貴妃深談兩次,深覺貴妃之為人,境界高遠,遠勝臣女這等凡俗之人。”

皇帝嘿的一笑,冷冷道:“這話太泛泛了。”

我心中一凜,面上卻愈加恭敬:“陛下聖明,且容臣女闡述。”

皇帝合目道:“說罷。”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貴妃曾對臣女說過一個故事。晉時的鄧粲,少以高潔著名,與南陽劉驎之、南郡劉尚公友善,並不應州郡辟命。荊州刺史桓沖卑辭厚禮請鄧粲為別駕,鄧粲這才應召。

“劉驎之、劉尚公責怪鄧粲道:‘卿道廣學深,眾所推懷,忽然改節,誠失所望。’

“鄧粲笑道:‘足下可謂有志於隱而未知隱。夫隱之為道,朝亦可隱,市亦可隱。隱初在我,不在於物。’劉驎之、劉尚公遂無以難之。[42]

“貴妃正是深知隱初在我,不在於物。想來絕不會如那些矯揉造作的隱士一般,非要雲隱於江湖。且貴妃性情堅毅,遇事從不放棄,行事又出人意表。這陛下是最清楚不過的。”說罷擡眸查看皇帝的神色。

皇帝目光一亮,淡淡道:“說下去。”

我欠身道:“依臣女看,貴妃一來是思念鄉間山水,二來,也是最要緊的一點,是為了找尋皇太子和三位公主薨逝的真相。”

“真相?”

“是。刑部雖然已查出舞陽君,但奚檜卻依然在逃。奚檜一日不逮捕歸案,便一日不能結案。因此臣女大膽猜測,貴妃為了兒女,甘願舍棄天家富貴,只身去尋求真相。”

皇帝沉吟道:“以淵的性子,這事情她做得出來。況且這天家富貴,原也不在她眼中。”

我低頭輕輕舒了一口氣,但見小簡在袖中暗暗向上伸出了拇指。皇帝又道:“只是她為何不辭而別?”

我亦嘆道:“這……臣女不知,亦猜不透,不敢妄議。臣女以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貴妃只是遠遊,並非隱逸。陛下若派人去尋,將來未必沒有相見之時,到時盡可一問。還請陛下寬心。”

皇帝嗯了一聲,喃喃道:“相見之時……”

言及於此,無復可言。皇帝怒氣稍息,卻倍加惆悵,揮揮手道:“把她帶下去吧,命內阜院給她在外宮尋個差事。”小簡立刻明白皇帝是在說張女禦,他感激地看我一眼,忙出去傳旨。

晚膳後依舊有大臣進來議事,於是我告退了。其實不論我如何為周淵的離去粉飾,也無法解釋她的不辭而別的絕情之舉。而所謂的“相見之時”,不過是個虛渺的希望。皇帝未必不知,他只是不甘心認輸。也幸而這樣,張女禦才能撿回一條性命。

兩天後,我在守坤宮侍疾,皇後談起此事,搖頭嘆道:“也幸而是你去勸,若換了旁人……”

我坐在榻下的小杌子上,細細吹著一碗魚粥。潔白的魚肉隱在香軟的珍珠米粒中,鮮脆的菜葉盈盈欲滴,分明是一碗珍珠翡翠白玉粥:“臣女恰巧在太後宮中,陛下才召臣女前去問詢。”

皇後微微一笑:“你親耳聽過太後與貴妃的談話,陛下不信你又信誰呢?自然,這也是你應答得當,陛下又看重你的緣故。陛下這兩日帶著信王、昌平郡王和弘陽郡王去畋園狩獵散心了,想來是放下了。”

我微笑不語,只用細白瓷湯匙舀了一勺粥緩緩送與皇後的唇邊,皇後低頭抿了,拿絹子抹一抹口角。我笑道:“陛下放下了,娘娘也要寬心才是。”

皇後的笑容淡若飄雲,明若天光:“本宮沒有什麽放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