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四章 染絲歧路(第3/5頁)

高曜的通透和良善深深震撼了我。我撥一撥燭火,嘆息道:“不知殿下可聽過一句話?‘染絲之變,墨翟致懷;歧路之感,楊朱興嘆’[36]。”

高曜道:“何意?”

我嘆道:“如今的皇後和從前的陸貴妃,雖是同一人,於聖上到底是不一樣的。聖上若致懷染絲、嘆感歧路,又當如何?”

高曜感激道:“幸而當日孤受姐姐指點,否則父皇疑心孤與母後合謀,那該如何是好?”

我微笑道:“殿下多慮了,殿下年紀還小,陛下不會疑心殿下的。”

高曜哼了一聲:“孤如今是唯一的皇子,在父皇眼中,何嘗不是皓絲在染、腳踏歧路?”說罷又轉了失望的口氣道,“母後素受父皇敬重,如今也失寵了。孤不過是廢後之子,想來更是無望。”

我微笑不語。高曜好奇道:“從前每當孤提到此事,姐姐總是會說孟嘗君小時候的故事給孤聽,怎麽今日倒不提了?”

我微笑道:“殿下長大了,對各樣道理都很明白,何須臣女再說什麽。殿下早早知道太子之路的不易,是好事。”

高曜拉著我的手懇切道:“再難孤也要試一試,姐姐要幫我才好。”

他手心微汗,時冰時火。我伸右手合在他的手背上,一字一頓道:“殿下放心。”

其實,最堅決、最賣力、最有心扶持高曜登上太子之位的人,遠不是我。我想起柔桑縣主,便試探道:“殿下可知道,慎嬪娘娘已經為殿下選定王妃了。”

高曜一怔,隨即恍然一笑:“姐姐說的是柔桑表姐麽?”

我見他坦然,便徑直問道:“殿下喜歡柔桑縣主麽?”

高曜笑道:“孤只當這是母親與熙平姑母的一句戲言,姐姐竟然當真了?”

我笑道:“倘若不是戲言呢?”

高曜道:“母親和熙平姑母一向親厚,倘若這不是戲言,那孤便遵照母親的意思,娶柔桑表姐為正妃。柔桑表姐在府中也曾得姐姐教導過幾年,想來定是不俗。”

我笑道:“殿下倒不想娶一個自己中意的人為妻麽?”

高曜嘿了一聲:“中意?父皇這樣雄才大略,也沒封周貴妃為皇後,況且是孤?姐姐時常教導孤,要懂得身為皇子的本分,意氣用事不是皇子的本分。”

我頷首:“自從皇太子殿下薨了,殿下變了許多。”

高曜道:“史書上說,雖有親父兄,未必不為虎狼。倘若這是身為皇子命裏注定的厄運,孤寧願做虎狼,也不願意做一團腐臭無能的臠肉。皇太子哥哥薨了,孤便是皇長子,若不擦亮眼睛、砥礪心志,難免像母後一般,於無聲息處驟然獲罪於父皇。”燭光在他眼中一晃,如星芒暴漲,“多事之秋,亦是千載難逢的良機。姐姐說是不是?”

權力使人迷醉,也叫人清醒,令人墮落,也促人奮發。謀殺公主和太子,是極其艱難和罪惡的,卻能一舉鏟除登頂之路上最大的障礙。牽連出小蝦兒,極具暴露的危險,卻能誣陷舞陽君和皇後,並救出當朝二品高官蘇司納的獨生女兒。高顯和高曜的兄弟情義不可謂不深厚,然而高顯的死又何嘗不令高曜深覺慶幸?就連我,在數十日的頹喪失望後,也漸漸覺察出人生新的希望來了。

我靜靜一笑:“殿下說得極是。”

高曜不知道,高顯和三位公主的死是有人攀住了判官筆,精心描畫和算計過的。他以為這純然是天意,故此對自己的志向頗為坦誠,在我面前絲毫不加掩飾。而那個暗中相助的人也樂於看到他問心無愧的雄心壯志和凜然無懼的言行舉止。

他知道真相之後會怎樣?我不知道。

光明愈盛,黑暗愈濃。不知道也好,就讓他永遠行在純粹的光明之中。

第二天午初時分,我從文瀾閣出來,見午膳的時辰還早,便帶著紫菡去益園散步。誰知才進了西南角門,便見皇帝身邊的小簡站在小池邊的葡萄架子旁看小內監們松土。竹架子空蕩蕩,連一片枯葉也尋不到,去年春天依照皇後旨意栽植的葡萄藤不知何時已經全部除去了。

小簡見我來了,忙上前行禮:“大人萬福。”

我還禮道:“簡公公好。這會兒該用膳了,公公怎的還在花園裏?”

小簡笑道:“陛下交待奴婢在這兒看著他們種紫藤,今天務必要種好,明天陛下要和張女禦來賞花兒。”

紫藤?這是慎嬪最愛的花。我一怔,恍惚道:“紫藤?”

小簡擠擠眼睛:“就是紫藤!”

我奇道:“去年移栽的葡萄藤子,今年秋天該結串子了吧,為何忽然拔去?不是太可惜了麽?”

小簡嗐了一聲:“誰說不是?奴婢們也眼巴巴地望著那些葡萄串子呢,陛下偏命拔了!奴婢們都望到土裏去了!”

紫菡哧的一笑:“葡萄罷了,橫豎年年都吃。今年雖沒了這裏的葡萄藤子,想必外面進貢的不少,簡公公想吃多少便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