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十章 斯有何樂(第2/5頁)

升平重新躺下:“是啊。只要皇兄攻城激烈些,他們便將我押上城樓,一個月總有好幾次。最後一次……”她的聲音在帷幕之後漸漸低沉,卻愈加清晰,“他們把孤和沅芷一同押上城樓,把沅芷綁起來,在腳下堆上柴草,澆了黑油。沅芷嚇得大哭,孤想去救她,卻被人拉扯住。好容易掙脫了,上前去想將沅芷從柱上解脫下來,一近前去,這半邊臉和頭發便燒焦了,手也燒壞了。”說著舉起戴著白絲套的左手,細細打量起來,仿佛在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身外之物。“他們又將我拉扯回去,我便在城頭上,眼睜睜看著沅芷被燒成焦炭。”

她的口氣越是平靜,我的心就越痛。我強自忍耐,綠萼卻驚呼一聲捂住雙眼,險些哭了出來,仿佛她就在城頭親眼目睹最親近的人被燒死。升平接著道:“沅芷就是這樣死的。皇兄的攻城大軍就在城下仰頭看著。孤多希望下面的人能射一支箭殺死沅芷,可是城太高,他們離得太遠,箭射不上來,彈子也射不上來。沅芷死後,他們要將孤也架在柴草上燒死。孤趁他們分心,再次掙脫,從城墻上跳了下去,周身骨骼寸斷,便成了這副模樣。”

聽罷城頭的慘狀,我左胸隱痛,半晌說不出話。綠萼忙撫著我的背輕聲道:“姑娘聽過便罷,可別多想。”

升平道:“朱大人怎的不說話?”

我強忍淚意道:“殿下罹遭大難卻安然回朝,必有後福。”

升平冷笑道:“是麽?大人倒說說,孤有何後福?”

我一怔:“只要回了宮,兩宮必定護佑殿下周全,保殿下一生無憂。”

升平道:“孤從沒有向第二個人提起此事,孤告訴你,不是為了聽你說這些陳詞濫調的。”

我一驚,站起來躬身道:“臣女愚鈍,請殿下明示。”

升平道:“孤回宮以後,曾聽人說朱大人是最聰明得體的。孤本就要派人去永和宮請朱大人來,大人既來了,便勞大人一解孤心中的疑惑。”

我忙道:“臣女無能,恐——”

升平打斷我:“孤想知道,孤的後福在哪裏?母後與皇兄究竟會如何護佑孤的周全,保孤一生無憂?”

我的腦中如被火燒過的原野,只余一片驚慟和焦黑:“臣女不知。”

升平沉默片刻,道:“也罷,你不知道也是平常。是孤強人所難了。”

我不禁道:“太後是殿下的母親,陛下是殿下的兄長,殿下若有疑惑,何不徑去問兩宮?”

升平道:“孤這副模樣,不敢面聖。”她的語氣雖平靜,可話中的怨憤之意如驚蟄之日焦土下的萌動。我不敢再問。只聽她又道:“朱大人想不想瞧瞧孤如今的樣貌?”

我遲疑片刻,終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綠萼拉著我的袖子,輕輕搖了搖頭。我輕聲道:“別怕,你在外面守著就是了。”但好奇終究戰勝了恐懼,她並沒有退出去。

離紗幕越近,裏面的情形也就瞧得越清楚。只見升平右手舉起,兩個宮女一左一右掀起最後一道紗幕,另一個宮女坐在榻邊,從背後扶起升平長公主的身子。升平撫一撫右邊的長發,慢慢轉過面孔。只見她右臉完好,左臉卻是一片異樣的紅腫,眼瞼和鼻翼如癱軟的面片貼在臉上,左眼半睜半閉。沒有春山眉,亦無含情目。左耳只剩了一點凸起,半邊頭發全無,形狀如鬼如魅。

綠萼大叫一聲,轉身奔了出去。我低了頭不忍再看第二眼。宮女放下紗幕,我撫胸向後退去,跌坐在椅上。升平重新躺下,淡淡道:“朱大人回去吧。若日後想到了答案,一定要來告訴孤。孤仰仗大人了。”

我只得依禮而退。綠萼在玉茗堂外等我,見我步履輕浮,忙扶住我。我和她相扶著走出漱玉齋,回頭遠望玉茗堂。三樓東側的窗戶半開著,我仿佛看到一張芙蓉秀臉隱在窗後,兩道清澈的目光如寶劍一般單純而銳利。無限美好的春光之中,亦有無限傷痛。我轉過頭來,不覺已滿臉是淚。

恍恍惚惚地回到永和宮,剛一走入悠然殿,便見一個雪白的身影迎了上來:“姐姐怎麽這會兒才回來,見到長公主殿下了麽?”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謝采薇。自從升平長公主遠嫁,采薇便很少隨母親進宮,連我升為女校,她也只是匆匆交代蘇燕燕送來賀禮。以後也只是每年新年出宮時,才能與她相聚一日半日。升平長公主回宮數日,她竟能來永和宮探望,實在大出意料外。然而不知怎的,我乍見她卻並未覺得喜悅,總覺得有哪裏隱隱不對。

采薇道:“我有許久沒見玉機姐姐了,姐姐見了我,倒不高興?”

我收斂神思,笑著拉起她的手道:“妹妹大駕光臨,正求之不得。”

采薇退後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方笑道:“從前進宮,總是匆匆忙忙的,連姐姐榮升女校,我也不能親自來賀,如今可好了,我又可以來看望姐姐了。我托蘇姐姐送給姐姐的那只荷包,姐姐還喜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