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冊 第五章 至親至疏(第3/4頁)

我又道:“娘娘精神才好些,奏疏還是明日再看吧。”

皇後道:“明天還有明天的奏章,永遠也看不完。這會兒頭痛得很,也實在不想費眼力,你來得正好,本宮便偷個懶,聽你讀幾封好了。”

我忙起身拜下:“臣女不敢。”

皇後道:“無妨。不過是讀,又不是叫你批。”

我低頭道:“雖然只是讀,但臣女不敢與聞國事。”

皇後一笑,透出些許戲謔酸楚之意:“從前他們都說後宮不得幹政,可是太後曾陪伴先帝擬旨批閱,本宮如今正監國。你是女校,讀幾篇文章,那又如何?只當在讀《大人賦》好了。”

我仍是不敢擡頭:“臣女不敢。”

皇後道:“那就先用一碗栗子羹再讀。本宮命他們預備好茶水。起來坐吧。”

我無奈,只得站起身。恰逢穆仙親自端了一碗栗子羹來,我只得接過。皇後隨手抽了一本奏章拋給我,“先讀這一封吧。”

奏章落在我的腳邊,噗的一聲陷沒於灰白色的長毛中。我拾起奏折,展開讀道:“臣伏訖聖躬康寧,昧死再拜。昔貳師[22]率厲數萬,飆卷西域,三千天馬,入玉門關……”

皇後打斷道:“罷了。這必是請求從西域買馬,改良我朝戰馬的。老生常談了。讀這一封吧。”說著又拋了一本過來。

我展開看了一眼,身上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半晌不語。皇後道:“怎的不讀?”

這是一封聯名彈劾封若水的父親封司政的奏章,裏面列數封司政若幹不端。其中有貪贓受賄、賣官鬻爵、縱奴殺人、侵吞官地、養馬惜售、占礦鑄幣、交朋結黨、構扇是非等種種惡行。封司政的嫡妻邵氏在內府殘害婢女,埋屍數具。封司政的獨子有一日尋人扶乩占蔔,說府中近日會有禍事,一人當死。封公子為了應讖,便殺了一個素來不睦的外人,將屍體藏在府中,以完此劫。皇太子頭七那日,封公子不顧國喪,自煙花之地納妾一人,縱酒好色,行止荒疏。封司政的獨生女兒封若水沽名釣譽、實無真才,在宮中為女巡,教導皇長女義陽公主不力,致使公主和兩位皇妹夭折,更致皇太子發癔症跳樓身亡。如此種種,罄竹難書。最後,這幾位言官請求皇後將封司政免官,鞠讞詳查。

皇後聽罷,半晌不語,面上亦無喜怒之色。我捧著奏章,大氣也不敢出。薄荷香料的氣息愈發濃郁,攪得殺意如滾水初沸,連珠不絕。良久皇後才道:“穆仙……換檀香上來。”

穆仙急忙帶了兩個內官上來,將雕花白瓷熏籠擡走,換了一只青瓷的上來。檀香如水流淌,玉華殿中肅殺之意方慢慢消散。皇後深吸一口氣,“這是誰上的?”

我答道:“是治納給事中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吳省德聯名所上。”

皇後聽到自己外甥的名字,目光一動:“當真是快啊。”

我不明所以,不敢接口。皇後問道:“你怎麽看?”

我瞠目不知所對,怔了半晌方道:“臣女不敢談論政事。”頓了一頓,又道,“娘娘要派人詳查麽?”

皇後拂袖,頗有些心灰意懶之意:“罷了,司政是百官之首,若處置不當,恐陛下怪罪。這樣的大事,等陛下親自處置吧。接著讀。”

我又讀了兩封奏章,說的是武庫爆燃的善後之事和皇帝凱旋的郊迎禮儀。待讀完,日已西斜。皇後將四封奏章一一批復,瞟了一眼案頭,又搖頭嘆道:“這些文臣,寫文章就喜歡胡亂發揮,引經據典地炫耀文采。讀起來費口舌,看起來更是頭痛。”

我讀得口幹舌燥,痛喝了兩杯茶。皇後看了我一眼,微笑道:“你若晚上無事,便留下來用晚膳吧。”

我恭敬道:“謝娘娘賜膳。”

在玉華殿用過晚膳,又陪皇後去桂園和易芳亭舉哀,方才回到玉梨苑。紫菡笑道:“皇後娘娘留姑娘用晚膳,這可是頭一遭。”

我不動聲色,默默走進屋子。紫菡低頭走了進來,奉上茶水和熱巾。我低聲道:“這會兒大喪,即使在玉梨苑中,也不可喜形於色。”

紫菡一凜:“是。奴婢記下了。”

室內溫暖,熱巾覆在臉上,全身緊繃的毛孔頓時松弛下來。周身的骨骼仿佛被一一拆下,放到溫水中濯洗一番,又松松裝了起來。我甩掉鬥篷,一頭歪在榻上,閉目養神。芳馨進來道:“姑娘好好的去玉華殿請安,怎麽這會兒才回來?”說著凝視我道,“姑娘怎麽累成這副模樣?”

我合目懶懶道:“皇後把我留在那裏為她讀奏章,難道我不讀?只怕以後還有呢。”

芳馨道:“聽聞娘娘這幾日身子不快,或許懶怠自己費神,叫姑娘讀兩封,也不算什麽。只要姑娘不胡言亂語便好。”

我微微冷笑道:“讀兩篇奏章,本來不算什麽,可今日這一讀,倒教我明白了許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