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三十章 斷水斷情(第2/4頁)

二樓的東廂開了一扇窗,升平長公主披衣散發,在窗前冷眼觀望。我笑道:“玉機是來向長公主殿下請安問好的。”

沅芷見我身後只有紅芯一人,不禁失望:“殿下說了,誰也不見。”長公主與皇帝僵持,奴婢的性命便如在火上慢烤,在油中煎熬。沅芷自然盼著濟慈宮來人勸服長公主,而不是我這樣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官。

我微微一笑,輕聲道:“我有宮外來函,殿下也不肯見麽?”

沅芷一怔:“奴婢這就上去稟告殿下。”

沅芷走後,我仍在原地等候。但見左手邊是一個玫瑰花圃,右手邊是一帶清流環繞著一方山石。玉茗堂前種了廣玉蘭與桂花樹,還有芭蕉、蘭花、秋海棠等我叫不上名字的植株。西面是一架秋千,木架上纏滿了綠蘿。

仰面看時,正遇上升平長公主探尋的目光,三分銳利,三分懷疑,三分冷酷。青春嬌艷如霧散去,綻露寶劍鋒芒。

聽聞太祖的長女安平長公主高思謹諳熟騎射火器,性情亦似太祖堅毅。太祖頗為寵愛,常嘆這個長女不是男兒之身。後安平公主隨胞兄廢驍王高思諫謀反,死在隆隆炮火之中。太祖的次女便是熙平長公主高思語,心思深沉,陰重不泄。如此看來,周貴妃將太祖的幼女升平長公主高思詩比作名劍“斷水”,倒也貼切。

不多時,沅芷又下樓道:“請朱大人將信件交給奴婢,殿下要看過了才決定見不見大人。”

我示意紅芯揭開手爐蓋子,一面從錦袋中拈了一塊素炭出來,一面笑道:“殿下若不肯相見,那玉機只好將信焚毀,免得落人口實,大家都不幹凈。”說罷將炭往手爐裏一拋,仍舊扣上蓋子。

沅芷忙道:“奴婢再去請示殿下。”須臾回轉,“殿下有請。”說罷引我進了玉茗堂的西廂。只見升平長公主端坐在南窗邊,幾個宮人捧了銅盆沐巾、頭油梳櫛等物站在一旁,一個年長的宮人正在銅盆中浣手。

沅芷道:“殿下,朱大人來了。”我忙上前行禮。

升平睥睨道:“信呢?”

我將信雙手奉上。升平自沅芷的手中接過信,那一瞬的酸楚與期待令人動容。似有灼灼春意自她眼中驟然迸發,天地間所有的生命力都凝聚在指尖與信箋欲拒還迎的一觸中。然而她被騙了。寒風席卷生意呼嘯而去,留下過度勃發的狼藉與頹敗。

升平將信箋和信封對著陽光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回,仍是一無所獲。希望燃燒後僅余絕望的灰燼,催人欲狂。升平大怒,將信封和信紙拋在我的臉上:“朱大人這是何意?”

蒼白的信紙輕若鴻毛,拂在臉上微微地癢。就算寫滿了情話,依舊也只是微微地癢。然而這難以分辨的重量,足以令春來秋去,星月輪轉。我微微一笑,上前撿起信箋,仍舊折好了放回信封:“殿下息怒,來人確有信帶給長公主。是個口信。”

余燼中的希望情願被再次挑起。升平還只塗了一半頭油,便命眾人都退了下去。晨風送來水仙花的香氣,與頭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在一起,令人欲罷不能。我輕聲道:“采薇妹妹托我轉告長公主殿下——”

聽到“采薇”兩個字,升平周身一顫,雙目霎時間又有了光彩。我本想將那撕毀的信念給她聽,遲疑片刻,終是吞聲。遂改口道:“采薇說:我很好,請放心。”

升平等了好一會兒,亦不聞有下文。余燼中的希望再次泯滅,數遭反復令人疲憊到無力反抗。“便只有這些?”

我垂頭道:“只有這些。”

升平嘆道:“只有這些也已很好。多謝你。”

我又道:“周貴妃命臣女捎句話給殿下:不惡吳起殺妻,但譏張敞畫眉。”

升平冷哼一聲:“她還說什麽?”

我恭敬道:“娘娘只說了這些,再沒有了。但臣女尚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說。”

升平道:“看在你為采薇傳信的分上,準你說一句話。”

我欠身道:“謝殿下。人三日不飲或七日不食,便會死去。殿下萬金之軀,富有四海,又正當大好年華。何事如此倔強,偏要忤逆聖上?”

升平笑笑:“朱大人年紀還小,不會明白的。”

我亦一笑:“臣女知道,殿下向來不將這天家富貴看在眼中,便如太後宮中的那柄絕世好劍,任何富麗繁雜的妝飾都是多余的。”

升平微微訝異:“這是誰教你這樣說的?”

我微微一笑:“死是極容易的,縱然殿下不在乎,也當知道值不值得。自古男兒視身家性命、功名前途遠甚於身邊的女子。吳起殺妻,呂不韋與春申君獻姬[76],漢高祖拋棄妻子,漢武帝譴殺鉤弋夫人[77]……殿下若想聽,臣女這裏還有很多——”

升平喝道:“別說了!這些男子哪有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