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八章 王道蕩蕩(第2/4頁)

進了二門,只見一個身著赭色棉袍的中年男子在院中負手賞梅,見我來了,忙抱拳迎了上來。蘇燕燕道:“朱大人,這位是家父。”

我連忙屈膝行禮,蘇禦史亦作揖還禮:“大人不吝光降,寒舍蓬蓽生輝。”

陶缸裏種著幾株白梅,地上撂著一把缺了口的陶壺,階下靠著一柄松土的小鏟。梅花順勢長成,並未斫幹修枝,香氣清郁,沁人心脾。我亦笑道:“蘇大人清名素著,玉機傾慕已久,今日得見,幸何如之。”

蘇禦史大笑,親自引我進了堂屋。但見上首掛著孔夫子雩台諷詠的圖畫,屋中陳列著半新不舊的桌椅,鋪著已經洗毛了邊的粗布墊褥。陳設稀少,唯有案上一只青瓷折頸花瓶裏供著幾枝梅花。

眾人落座。蘇禦史道:“窮巷可避風雨,庭戶亦可娛老。下官無多余財在京城中另置宅院,只得蝸居在這祖宅中。失禮之處,望乞海涵。”

一時小丫頭奉上茶來。我隨口編排道:“早就聽聞蘇大人‘陋室文史,野院梅花,促居葫蘆,心系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蘇禦史一怔,隨即呵呵一笑:“一點虛名,不足掛齒。”於是陪我飲了一盞茶,便起身回避。

蘇燕燕道:“父親要接母親回家,恐怕要留在外祖家用膳,晚間才回。我等姐妹且樂一日。”話音剛落,人道啟春來了。我和蘇燕燕忙出門迎接。啟春穿一件天青色暗雲紋窄袖錦袍,滿面春風地拉著我和蘇燕燕的手道:“怎敢勞動二位姑娘!”

我見她穿得淡薄,手心卻是滾燙,不由問道:“姐姐連棉的也不穿,不怕冷麽?”

啟春笑道:“我是個練武的人,自然比你們強些。”

蘇燕燕笑道:“啟姐姐快請進,身子再好,也經不得這樣吹風。”於是三人說說笑笑進了二門。蘇燕燕在堂屋坐陪片刻,便更衣往廚房去了。

啟春喝了兩口茶,笑道:“枯坐甚是無聊,我瞧那幾缸梅花開得很好,別處難見,不若同去看看?”

我放下茶盞道:“求之不得。”

啟春將丫頭遠遠遣開,獨自走在梅間。將梅枝自高處壓下,輕輕一嗅,復又放開,整株梅樹都顫抖起來。“早便聞得蘇大人清貧,今日一見,倒也不虛。”

我垂眸一笑:“說一句家無余財,當是不虛。”

啟春道:“何以見得?”

我伸出二指道:“兩處可見。一是今日蘇姑娘所穿的衣裳仍是年前進宮時的那一身。新年不著新衣,說明她只有這一套可以見客的衣裳。再者蘇姑娘雖是誠心誠意接待姐姐,可是身為主人,竟然不能陪著說話,要往後廚勞動,可見家中仆婦甚缺,蘇姑娘自己也少與貴婦往來。”

啟春失笑:“君子遠庖廚,蘇妹妹畢竟一片真心,不然也不會親自下廚。”

我又道:“二是門樓上的篆字。聽聞蘇大人數月前才官復原職,想必重新篆刻了門樓上的字。‘時然後言’,自是用以提點自己身為言官,當出言謹慎,不可因不合時宜再次丟官。這四個字書法雖好,但石料普通,手藝也不濟。石上多斫痕不說,打磨得也不夠順滑。想必是石場的學徒所做的,工價自然便宜。門樓乃是官邸的臉面,尚且如此潦草,想必這位蘇大人真的是囊中羞澀。”

啟春笑道:“你看得倒仔細!我便沒有仔細查看那門樓上的篆字。”

我微笑道:“看這梅花未竟斧斫,便知蘇大人愛好天然。整日蒔花弄草,新年也不拜客,見了宮中的女官,也不好攀談,想必平日不愛與人交接。這樣的官,想不清貧也難。”啟春撫掌而笑,一面走上前來,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一回。

我笑道:“姐姐這是做什麽?”

啟春拉起我的手道:“我要看看你這個人是什麽做的,為什麽眼光這樣毒。你若是個男兒,在官場上必是無往不勝。”

我不禁紅了臉道:“姐姐再這樣,我可不敢再說了。不知姐姐有何高見?”

啟春道:“據說言官之間,也分黨團。雖然是個清水衙門,可是一支禿筆,動輒明主、忠臣,能活人,亦能殺人。雖然俸祿有限,但只要沾上朝爭,也不至於過這樣清苦的日子。”

我抿嘴笑道:“那叫‘明主不惡切諫以博觀,忠臣不避重誅以直諫,是故事無遺策而功流萬世’[69]。”

啟春笑道:“是是是,也只有妹妹才能記住這樣的大話。”

我笑道:“豈不聞‘無偏無黨,王道蕩蕩’[70]。蘇大人當得此譽。”

我和啟春說笑賞梅,眼見太陽越爬越高,卻始終不見采薇來。啟春道:“難道這個懶丫頭忘記了不成?”說罷叫了一個丫頭過來,吩咐她叫個小廝坐車去理國公府打聽。直到酒菜都齊備了,那小丫頭才來回話,說是采薇家中有要事,不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