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冊 第二十二章 無中生有(第4/5頁)

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後竟然入我夢中。我第一次覺得她刻意的盛裝、粗糲的長發、造作的姿態,無不飽含酸苦心事。漆黑的環境中,一縷凝澀的苦味縈繞不絕。皇後默默看了我兩眼,慢慢走遠。我正要追上,向她陳述事情的原委,然而轉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說?若皇後得知被丈夫構陷,以她的脾性,又不知會生出什麽事來。眼見她倉皇失落的背影愈行愈遠,我愴然長嘆,竟自夢中驚醒。

我驚異於自己在夢中還有如此縝密的心思,又慚愧我的膽怯。天色未明,芳馨與紅芯卻早已穿戴好,從外間走了進來,微笑道:“姑娘,已是卯時初刻,該起身了。”紅芯奉上熱茶漱盂。

我漱了口,拉著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夢到皇後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可是我竟然說不出口。原來我這樣膽怯無能。”

芳馨一邊扶我下床,一邊微笑道:“如此看來,姑娘在夢中已經有了決斷,這是好事。”

我呆呆坐在妝台前,細細回味夢中的情景。然而不過片刻,便都淡忘了。剛剛梳好頭,便聽見門外綠萼的聲音道:“大人,李公公來了。”

我連忙穿上一件鑲白狐皮織錦大氅,紅芯快手快腳地為我系上衣帶。我輕輕撫著衣襟上的風毛,想起這狐皮還是春天裏皇帝和周貴妃偶然到長寧宮來,隨口吩咐賞給我們四個女巡的。如今一死一逐,只剩了我與錦素。而錦素,也險些被罷了官。一時之間,頗有些身世飄零之感。

李演見我出來,忙行禮問好,又道:“聖上有旨,請朱大人在早朝前帶二皇子殿下往定乾宮覲見。”

我忙道:“臣女領命。”

李演又道:“早朝在辰正,請大人務必在辰初之前去定乾宮,千萬不可遲了。”

我還禮道:“多謝公公提點。”

李演去後,我去啟祥殿接上高曜,乘輦往定乾宮而去。

昨夜又下雪了,宮人在長街上掃雪,沙沙的聲響伴著冰雪的凜冽氣息撲面而來,頓時驅散了鼻端殘存的暖香。高曜昨夜睡得晚,此時睡眼惺忪,呵欠連連。原本此時我們當去守坤宮向皇後請安,然而皇後既被軟禁,請安自是不必了。

路過守坤宮,只見正門緊閉,只有兩盞奄奄欲熄的宮燈映照著青白殘雪,在風中瑟瑟顫抖。幾個內官在門口漫不經心地打掃。昔日此刻,各宮的妃嬪皇子都要在早膳前向皇後請安問好,守坤宮的大門當早早打開,茶房裏也備好了熱騰騰的茶水和各色點心。高曜頻頻回頭,明亮的雙目中充滿了擔憂與關切。好在我素日便教他出了長寧宮便當謹言慎行,故此他雖不舍,卻始終一言不發。我在後看了,心底驀然一痛。

禦書房中,暖風裹挾著熟悉的淡淡龍涎香將寒冷和疑惑凝成一根尖利的鋼針,深埋心底,也令我愈加清醒。我低著頭,擡眼只見長長的書案上擺著一對玉獅鎮紙,兩只雄獅昂首傲視,顧盼生威。我暗自冷笑,這對玉獅便是杖責曾娥的罪證,皇帝竟若無其事將它們放在案頭。

禮畢,皇帝放下手中的書冊,走下來親自扶起高曜:“皇兒起得倒早,這麽快便來了。”

高曜恭敬道:“兒臣聞父皇召見,不敢遲誤。”

皇帝抱起高曜,關切道:“昨夜睡得可好?”

高曜點頭道:“兒臣昨夜歇息得甚好。”

皇帝笑道:“這可奇了,昨夜分明還哭鼻子呢。”

高曜雙目閃閃如星,一臉誠懇:“兒臣知道,父皇是公正嚴明的聖明天子,萬事自有處分。兒臣昨夜不當哭泣。”

皇帝甚是滿意:“你很懂事,是朕的好皇兒。”說罷放下高曜,“你且去東偏殿坐一會兒,朕一會兒便過去與你一道用早膳。”

高曜順從地點點頭,向皇帝行禮道:“兒臣告退。”說罷拉著李演的手走了出去。

書房中只剩我與皇帝兩人。我低著頭,目中所見僅是一雙玄色金絲龍靴,緩緩消失在上首的書案之後。沉默了好一會兒,皇帝方開口道:“朱大人將皇子教導得甚是得體。”

我忙道:“那是殿下天生仁孝,聰慧過人,臣女不敢居功。”

皇帝嗯了一聲,也不拐彎抹角:“聽說你昨日深夜曾派人去求見皇後,卻是何故?”

我坦然回道:“昨夜二殿下回宮之時,哭泣不止,說是陛下問罪於皇後娘娘。臣女素來受娘娘深恩,如此大事,自然要向娘娘問安。”

皇帝默然。我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徑直問道:“臣女鬥膽請問,不知娘娘因何事見罪?”

皇帝道:“說起來此事也與你有關。”忽聽幾聲翻動書頁的糯脆輕響,我雖低著頭,也能感到皇帝探尋的目光在我的臉上逗留良久。好一會兒,他又道:“皇後殘虐,擅自處死有孕的宮娥。”說著將手中的奏章往花梨木書案上隨手一拋,緩緩站起身來,“聽說你也看過內史,你怎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