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第4/6頁)

見蘇祈恩茫然不明,她解釋:“你哥哥後來被季老先生收養,可是他在戰亂中受了過度驚嚇,神智有些不清了。季老先生在延祚六年時去世,臨終前托付街坊四鄰代為照顧你哥哥。哦,白婉儀活著,還要謝你惻隱,幫她收了屍,也算是報答你吧。”

蘇祈恩心下重重一沉,方才的驚喜被這忽如其來的噩耗又冷卻。悲喜交纏,他壓住喉頭低低的嗚咽。

“那,他……好麽。”他聲音裏有著自己也未察覺的顫抖。

宋靜慈輕嘆口氣,走到他面前。二人相視,她望入他眼:“那,你還好麽?”

這些年,從入宮伊始,他暗中幫著她,禦宴虎豹之案搜宮時,在陛下面前維護她。可她不知道他的存在,這麽多年,沒有問過他好不好。

蘇祈恩閉了閉眼睛,忍下眼中鼻中還有胸腔的酸澀。

自景祐九年落難後,第一次有人關心他,問一聲你可還好。那些無人知曉的苦澀委屈,已積累了多少年無人問津。

“不好。”他唇角彎了彎,卻只有苦澀之意。實在是難以撫平創痛的這些年,他想傾訴。

“入宮起初是雜役,受人克扣,連飯都吃不上。還曾一度淪落到,跟一條瘸了腿的狗搶食。”

連狗都似乎覺得他可憐,後來偷了什麽吃的,甚至分他一點。一來二去,人和狗也生了些感情,宮裏有貴人被沖撞,吩咐殺狗,那狗被追著打,他幫它逃命,轉頭宮人問他見沒見過,他撒謊說沒有。

就聽那人感嘆說,這狗跟人一樣,都得看主子的命。主子倒了,他們又算什麽?你知道它以前是誰的狗嗎?先二皇子憫王的。憫王被燒死了,先貴妃也死了,這傻狗還想等著人回來不肯走,你說留它做什麽?

他心想,可是比起人來,還是狗好多了。獸性是坦承的,要搶就搶,可是對你好的時候,又是真的好。

不過後來再沒見到那同命相憐的狗了,最後一次是夜裏聽到窗外有動靜,打開窗子看到窗台上放了點吃的,還有些血跡,以後就再沒見過。他覺得他們命運相似,都是天涯淪落,總希望它不要等二皇子回來了,逃出宮好好終老余生吧。

“這樣啊……”宋靜慈聞言,眼神黯了黯:“熬了多久?後來……後來呢?”

後來,他越發長開了,沾貌美的光,貴人總是喜歡模樣好看的,像他這般出挑的人格外受器重。

“陳留王暗中幫了一把,我被送去內書監讀書。”蘇祈恩說著,想起內書監教讀書的那個四十來歲的清瘦宦官,那人經常說,當年掌教的是宋先生,你們若讀書明理,得貴人賞識,興許也能像宋先生那樣榮光。

宮裏能得“先生”這樣稱呼的,也只有宋逸修,他見過那人,如修竹青松,光風霽月卻又端方內斂,上人之姿。據說也是高門出身,從小就有不少家族盯著議親攀親。內書監的小黃門們喜歡議論他,常說龍生龍鳳生鳳,你們看他家門不幸,受那樣折辱,還不是走到今天這樣地位?語氣中滿是艷羨。

那時蘇祈恩心想,一群低賤之人,你們怎能明白,真正的折辱是什麽!

是我啊!

可不知什麽時候起,他開始不自覺模仿起宋逸修。

譬如聽說那人喜歡寫魏碑,他也就悄悄學魏碑體。其他諸如插花,香道,點茶……可無論怎樣模仿,也做不到像那人一樣波瀾不驚。他不知道那人是怎麽泯滅心中的不甘,情願輔政;又為什麽炎涼世態沒有抹平那人的棱角。

這樣的宋逸修讓他覺得惱恨,死了也是自找的。可有時夜半輾轉,又覺得他們不過是同命相憐。

後來,許是模仿使他出類拔萃,他調去了禦前,得以伺候宮宴。

蘇祈恩諷刺地笑了笑:“你知道麽,那天禦宴,我在一列列賓客名單上看過去,終於找到了蘇家人的名字。”

他感慨道:“我有多高興。”

十七歲的少年人,經受了人間百般苦楚,終於得以見一面親人。他激動得呼吸艱澀,又因近鄉情怯而遲疑,囁嚅想要上前相認,輕輕喚一句“大伯”,喉頭哽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

他仰起頭,揭開血痂似的回憶那一幕:“然後,我覺得臉上濕濕的,擡手一抹,是被他嫌惡地啐了一口唾沫。”

宋靜慈低下頭,哪怕隔了數年的轉述,她也似乎能體受那種不堪:“昔年韋太後時,你祖父曾經得罪了韋後信任的宦官,被整得狼狽,許是因此,大伯才格外痛恨……宦官吧。”

可不論什麽樣的理由,也改變不了那個被辱的事實。那時的禦宴上,他呆呆望著沒認出他的大伯,對方一臉鄙夷:“下賤閹奴,虧得在禦宴上當差,一點眼力都沒有,這附近也是你個閹奴能踏足的?滾!”

高階的內侍忙來賠禮,把蘇祈恩攆開。他渾渾噩噩往殿內走,臉上被啐的那口唾沫仿佛灼人,哪怕擦掉了,也依然燒得他臉發燙。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然而禦宴上人來人往,不能失態沖撞了貴人,他終於還是將眼淚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