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第2/4頁)

甕城經歷一番激戰,守住了。

得救的時候,蕭懷瑾倒在城墻邊,他身下全是冰冷粘膩的血,有敵人的,有自己的,卻管不了那麽多了,他十分疲憊,躺在那裏,枕著一個死去士兵的後背。

闔眼之前,他看到了黎明。

真正的黎明,不是安定伯帶來的朝霞,而是黑夜褪盡後的世間本該有的、一直存在永恒未絕的明亮。

他感到有人在搖晃他,操著濃重的口音:“死了沒?哎這是個活的,別睡,睡了你就真凍死了,起來,起來!”

蕭懷瑾心想,你要知道我是真龍天子,看你還敢不敢這樣扇我巴掌。

他這樣想著,忽然笑出來了,就笑醒了。帶著臉上的五指印,睜開眼。

對面抽他巴掌的老兵,傻了一樣地看他,大概是第一次見快死了又笑醒的人。

此乃神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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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時候的冷意刁鉆,直往骨子裏透,那抽他巴掌的老兵脫了被自己穿熱乎的夾襖,蓋在蕭懷瑾身上,將他擔上了簡陋的竹架,送去軍醫處止血包紮。

後勤的士兵們來來去去,清理戰場,擡水沖洗掉地上的血,漸漸朝陽初升,朔方的城門打開了。

城內的百姓們後半夜聽著混戰聲,膽戰心驚地躲去家中地窖下,直到外面的城吏敲著梆子喊沒事了沒事了胡匪跑了,他們才小心翼翼從地窖裏爬出來,然後忙裏忙外地蒸熱饃燒菜,送去給城外的士兵。

因不知道該怎麽表示,就只能竭盡所能拿出最好的。士兵們接過,熱饃和燒菜被放在死去的人懷裏,冰冷的屍體上又冒著熱氣騰騰,一起下葬,看上去也滑稽。

沒辦法給一具好棺,那麽給一口熱飯熱菜送上路便是他們唯一能做到的。他們做這些也很簡單,只是希望假如自己哪天死在戰場無法厚葬,最好也能有人往手裏塞點熱氣騰騰的飯食,讓他們別那麽冷地入土。

傷兵們被安置在城內官占的閑置民居中,幾個軍醫來去忙碌。

蕭懷瑾躺在竹架上,傷口被敷了藥,喝了一碗熱姜湯,吃了一個雞蛋——往日他在宮裏只吃蛋白綴糖做的點心,而這裏的雞蛋只供給重傷者,以至於他竟然小口小口舍不得吃完。

他身骨底子好,兼之年輕,吃過熱食睡了一覺,再醒來時是下午,精神已經好了很多。他動了動右手,扯得傷口疼,這時屋外傳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門簾被挑開,昭武校尉李巖邁了進來。

他往日對柳不辭也談不上喜歡,因為察覺到柳不辭並不將他放在眼裏。他以為是柳不辭身為流民帥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習性使然,內心嗤之。但這次守城戰,倒真是要另眼相看三分。

所以也難得和顏悅色問候了幾句,又遞了個消息:“張副尉戰死,林將軍說你守城有功,擢升你為宣節副尉。升官了,怎麽樣?”

這升遷速度,可謂是拍馬都趕不上,一下子躍了幾級,成了八品武官。

他滿以為柳不辭要喜形於色了,畢竟士兵們最樸實的願望,無非是少打仗,多掙錢,混個小官。

可柳不辭反應十分淡然:“好。”

林將軍,蕭懷瑾記得似乎是安定伯隨身的郎將,提成懷化郎,五品。這武職擱在大朝會時文武百官覲見,懷化郎連含元殿的主殿都進不去,只能站在外面的台階下,踮著腳看看天子的身影。

然而如今,倒變成了蕭懷瑾踮著腳,也看不見忙裏忙外的懷化郎。

這挺荒誕滑稽,所以他神色有那麽兩分自嘲。

昭武校尉:“……”

校尉黯然離去。

離開前吩咐蕭懷瑾好生修養,營裏派了專門後勤的士兵來照顧他。校尉走後,蕭懷瑾憶起了張副尉,印象裏那人也是看他不太順眼的。倒沒有覺得十分悲痛,畢竟不熟悉,只是有點嘆惋。

想起張副尉怨氣沖天地說,延祚四年西魏打進來時,他連孩子出生都沒法回去看一眼,往這一戍邊就是六七年。可如今死了,撫恤金也就那麽兩個子兒,孤兒寡母的日後難過的很。

想起張副尉有次喝醉了跟他說,他們守一個小城,明明都他媽守了半個月了,而且能守得住,上層卻下了命令,要他們撤軍,放棄那座城。他醉眼朦朧地問,為什麽好端端要讓出去?那些守城兄弟不是白白死了?

那時蕭懷瑾聽了默然不語,他知道高層考慮的是戰略布局、軍中派系、朝堂黨爭,以此決定有些城池要讓出去,有些城池寸土必爭。

往常他高高在上時,朝中商量戰略布局,將那些士兵們看成數字,死幾萬人,那是戰略。包括他帶流民軍偷襲西魏王子,也是拿人數在拼的。而今他經歷了最底層戰爭,刻骨明白了,那戰略數字中,少的每一個數,就有可能就是自己。

派系鬥爭在軍中一樣隨處可見,這個派系依附這個世家,士兵吃的好穿的厚;那個派系的軍餉撥的慢……我讓你先打頭陣,你讓我去斷後……最終感受冷暖饑飽乃至生死的還是底層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