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第3/7頁)

“皇天無眼,不辨善惡,但我韋無墨辨得了,我寧死不做官奴婢!”

有獄卒趕緊沖上去擋住她,余下人面面相覷,偷眼看身旁的貴人。

那男子沒有出聲,只是不動聲色聽著那個女孩痛罵。他的目光深邃而博大,仿佛容納了世間萬千,平和且寧靜,富有耐心。

韋無墨在獄卒手中,掙紮著喊道:“今日王侯,明日流寇,蒼天在看,蕭家等著!”

她聲嘶力竭的喝罵,余音回蕩在牢獄中。

良久,他卻輕輕地笑了。

他摘下了大氅上的連帽,火光逐漸清晰映出了他的容顏,高鼻,薄唇,謝令鳶這才看清楚,這人竟然是宋逸修。

他與太後夢境裏的宋逸修,似乎有些微妙的區別,大概是不同的人記憶也有偏差。韋無默記憶中的宋逸修,雖然是在牢獄這樣極為黯淡昏昧的地方,但他仿佛熠熠生華,就像突兀闖入了汙濁之地的極凈之人。

蘭若。佛家的詞莫名地冒上心頭。

那是出塵清凈之地,他令人想到《心經》,無有恐怖,遠離顛倒,究竟涅槃。

宋逸修溫和地看著韋無墨,聽她哭著說不去做軍妓,她言辭鏗鏘,口齒伶俐,頭頭是道的,說得那些獄卒都訥訥不能言。

“跟我走,可好?”

韋無墨正在哭,聞言,哭聲頓了頓,淚眼朦朧地擡起頭,仰頭看這個溫和清雅的中年男子。

他拍了拍韋無墨的肩膀,溫和道:“若不想入洗衣院,就隨我進宮。”

聽到“入宮”二字,韋無墨瑟縮了一下,似乎是感到了恐懼。

也不怪她如聞洪水猛獸。她的堂姑姑,韋晴嵐,因入了宮,連累了韋家。皇宮不見血的刀無情落下,她從鐘鳴鼎食的繁華中,瞬間墜入了猙獰的地獄深淵,她怎能不怕呢。

宋逸修轉身,往外面走去,韋無墨在原地踟躕了片刻,回首望去,身後是火光也照不亮的黑暗,幽深而暗無邊際,仿佛隨時都能將她吞噬。

她目光又追隨著那個頎長背影望去,他向著外面一簇光明走去,身形在光中,高華,寂靜,平和。

她抹著眼淚,亦步亦趨跟了上去。

走到牢獄外,天光猛然照耀人間。韋無墨捂住了眼睛,被這暌違已久的明亮,刺痛了雙眼。宋逸修回過身,輕輕蹲在了她的面前。

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韋無墨松開捂著眼睛的手,從指縫裏望向他。他就像家裏的父兄長輩一樣,卻比他們更和善。她抿了抿嘴:“我叫韋無墨。胸無點墨的墨。我爺爺說,人品學問當在根骨中,不露圭角,斂鍔韜光,方能漸成修為,才取了這個名字。”

韋無墨,韋不宣,韋家人取名都很講究,看似謙和,實則希望弢跡匿光。

宋逸修起身,不知想到了什麽,淡淡一笑:“是個好名字。只是你聰慧能言,就不叫無墨了。改成‘義不容默’的默吧。”

苟有所懷,義不容默。

韋無默懵懂地點頭,卻覺這個名字,是比爺爺之前取的好多了。她仰頭問:“叔叔,你帶我離開這裏,去宮裏做什麽?”

獄卒和這裏的長官,似乎都很尊敬他,管他叫宋大人,或宋公公。由是她知道了,這個中年男人也是宮裏來的。不愧是皇宮禁地,出來的人都很有氣度,比從前韋家登門的很多官員,氣質都好得多。

宋逸修牽起她的手腕,聲音穩穩當當:“入宮當一名女官可好?”

他的手很大,很溫暖。被他牽著手,總叫她憶起父親威嚴卻和藹的親切。韋無默沒有掙脫,任他牽著了。

做不做女官的,她還有的選麽?充入掖庭為奴,也總比去做軍妓好得多了。於是聽話地點點頭:“叔叔待我有相救之恩,您說什麽便是什麽。只是我還有……”

她嘴唇張了張,想問問他能否救其他韋氏女眷。雖然韋家家大,眾人感情不免淡漠,沒什麽深情厚誼,但終究不忍看她們入洗衣院。

只是面前這男人終究是內臣,她的要求未免逾矩。果不其然,宋逸修似是猜到了,搖搖頭:“國有法度,便是天子,亦不能輕擅之。”

韋無默垂下沉沉的腦袋,很有分寸地不語了。

路上宋逸修問了她幾個問題,她都如實回答,今年八歲,入獄一年多,是韋家三房的庶女,三房只她一個女兒,所以父親待她和善。她在牢中的時候,聽說父親被處以腰斬了,哭了好些日子。她姨娘早亡,嫡母待她不好不壞,也是在獄中病死了。

他們坐在回宮的馬車裏,馬車悠悠而行,穿過街坊市井,像涇渭分明的兩個人間。偶爾有小孩子在街上嬉鬧,唱著京中人人傳唱的童謠:

“牝雞鳴日出,灼灼照閹狼。金玉沉泥淖,英才次第亡。茼蒿掩禾黍,小人充棟梁。天災與人禍,九州生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