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第3/5頁)

謝令鳶和酈清悟旁觀,俱有些動容。文字知識,是這個時代階級壟斷的工具。上流為保證利益,書籍和家學絕不外傳。平民難以拜師,更遑論步入朝堂。

季先生此舉,無疑是驚世駭俗,也無疑是胸懷博大。

“學問應該澤被蒼生,而不應是一家之言。你記得,薪火相授,大德永傳。”

“我也曾想過,你一介女子,學這些並無大用。但為師突然反思,也許世家宗主也曾覺得,庶子讀書有何用?”

“庶子亦人,因材施教,人人皆可成棟梁,或仕或文,或農或商。女子出嫁為人婦後,亦要相夫教子,所以若婦人才學勝於鴻儒,其子孫必成聖賢。”

“你有過目不忘之才,日後才學造詣,定勝於我。為師希望,你能記得這話。”

他說話的神色,倒映在宋靜慈清澈的眼眸裏,等了半晌,宋靜慈才點頭。

------

在宋靜慈微妙的停頓和情緒中,謝令鳶隱約覺得自己抓到了一絲緣由。

她思忖想,“季老先生誠然值得敬佩,卻還是脫不開時人的觀念,宋靜慈天資奇高,放在現代堪稱學神了吧,然而在這時,她的淩雲之才,竟然只是相夫教子,把子孫教為聖賢?”

虧季老先生自己還剛剛說過,薪火相授大德永傳呢。

------

宋靜慈記憶的牢籠裏,迷宮還在不斷變幻。

又跳到宋靜慈八歲,十三歲……

一會兒是宋靜慈挑燈夜讀,宋家人勸她不要累著,沒必要這樣用功;一會兒是宋靜慈看府外的小孩子拖著鼻涕在地上寫字,神色似有眷念。

終於跳到了宋靜慈十六歲時,宮裏傳來旨意,封她為婕妤。宋家人愁眉不展,不舍勸道:“你若不想入宮,家裏就遞折子去說。太後終究要念宋逸修的舊情,不會過於為難。”

宋靜慈看著待她視如己出的宋家人,清澈的眸子裏仿佛倒映了一切。她笑容有些縹緲,像是隔了遠山:“我父親這一脈,香火已絕。我受族人恩澤長大,好歹能為宋家做點什麽,也算值了。”

私下她的大丫鬟也勸道:“深宮似海,一旦入了,這輩子可是不能出了!小姐不是曾說,日後想回北方看看,去找小時候的恩師和夥伴嗎……奴婢還想跟您去看看呢!”

宋靜慈淡淡道:“我入了宮,哪怕不受寵,只要好好活著,就是宋氏一門危難時的依靠。總比相夫教子來的有意義。”

秋日天如洗練時,宋靜慈走入了深宮。蒼穹那樣高闊,她再也看不到外面的天地,以及童年的美好向往。然而她並不似有遺憾,她十分平靜。

*****

謝令鳶透過她平靜的眼神,那一刻,一股針刺般的感覺湧上心頭,方才迷宮裏的許多片段,一瞬間串了起來。

猜測在心中躍躍欲出。“……我似乎是明白了。”

——什麽叫我父親這一脈香火已絕,宋靜慈沒拿自己當宋家的血脈看嗎?

沒拿。

宋父曾說,馳兒,字寫在土中,更要寫在心裏。我們宋氏的家訓,即便沒落了,也不能忘了根骨。這是宋父對兒子的期望,而對於宋靜慈,他沒有這些要求。

宋母曾說,你弟弟去了,娘也沒享福的機會了。日後你嫁給別人,留心著點,若生了兒子還能娶個媳婦兒孝敬你;若是生了女兒,就只能嫁出去,幾年也回不了一次娘家……

宋桓曾說,姑娘家不必挑燈夜讀,這樣辛苦不值得,你豆蔻年華,就該好生嬌養。

連宋靜慈最敬重的,突破了嫡庶道德規則的恩師,也對她說,望她能勝鴻儒,日後相夫教子,使子孫成聖賢。

她倍受父母呵護寵溺,卻從來沒有被父母期待過。

弟弟天姿雖不及她,卻被父母傾注了對宋家的希望。

所以在宋靜慈心裏,男人才是血脈的延續,弟弟死後,宋家唯一的香火斷絕;而她,讀再多的書,也不過是在後宮宅院,為別人相夫教子。

——縱有淩雲志才,不被期待,也沒有了意義。

謝令鳶把自己的推測,講給了酈清悟,“季老先生說過:‘學問應該澤被蒼生,而不應是一家之言。薪火相授,大德永傳……你有過目不忘之才,日後才學造詣,定勝於我。為師希望,你能記得這話。’蘇宏識也說,她那樣聰明,會得人賞識的。”

“假設換成我,我知道自己才華蓋世,我父親、伯父、先生又都是不一般的人,我一定會有些躍躍欲試的想法。推己及人,宋靜慈小時候,受周圍人耳濡目染,應該也是很有抱負。然而她知道,這些是她身為女人不能做的。”

但假若她是個男子——

“所以我猜,宋靜慈應該是……化作了自己最想成為的男人?”

她擡眼征詢酈清悟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