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三十一
“不好意思,我一直沒提。在百年之前,十一歲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為徒,教以‘非脈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於深山觀禽獸練武功,一天見‘母獅摔子’:它產子後三天,基於天性,把小獅由懸崖往深谷丟下去,試驗其能力。萬一小獅摔死,表示天生軟弱不濟,將來亦難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資格達到萬獸之王的理想。但這只是第一步,日後它捕食、成長、殲敵、服眾、扶弱……好戲在後頭呢!”
方丈道:
“靜一,死過一次的人,再也沒有可失掉的東西了吧?”
靜一在藏經閣,與方丈相對而坐。
他倆都被經卷包圍著。豐富的寶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裝,卷軸方冊,還有工筆手寫,不管是竹是木是紙,都整齊排列於寬大明凈的閣樓中。
燈火已昏黃。靜一經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靜。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發生嗎?
只要一定發生的事,它就會來。但,不管如何發生,都會過去。
他問:
“師父都看過這些經書嗎?”
老人若無其事:
“歲數那麽大,自然看過,才兩遍而已。”
靜一環視浩瀚得嚇人的經書,露出欽佩的詫異神色。
“兩遍‘而已’?”
“記得嗎?有兩句話:‘白馬入蘆花,銀碗裏盛雪。’沒有人,也沒有書。”
“哦?這些雋語,必是某書所載。”
十渡微笑了:
“釋迦未定出經典,世間未流傳佛書。真理已在天地間運行了。何必立文字?因為,最好的書用生命血肉寫成。”
靜一擡頭,層疊如嶂,高不可攀。
冊籍與冊籍之間,不容一發。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書變色了。
書濡濕了。
隱隱然,有紅色的液體滲出來。
匯成流。
血。
緩流而下,浸透了書櫥。書櫥以朱紅髹漆,此刻顏色更深。一直迤邐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盤著的雙膝。
讓它來吧。
靜一視若無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難,”十渡已經衰老,他的聲音低沉、微弱,“中國歷史上用得最多的一個字,是‘殺’字。你要頓悟,不也得把‘舊我’殺死嗎?”
靜一默然。
他沒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聲。靜一驚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聽到花開的聲音,嗅到奇香,遠處傳來樂音——從沒試過那麽好聽,同嬰兒的笑聲一般好聽。”
他收斂了老態,純真溫柔如嬰兒,最初與最後的光輝。
“靜一來接我衣缽!”
老人只是這樣說:
“山無需入,世無需避。‘凈土何須掃,空門不用關’。”
靜一連忙長跪,五體投地:
“弟子遵從!”
良久,擡起頭來。
只見方丈倦極而眠。
靜一不敢驚擾。
良久。
十渡圓寂了。
人生足音,輪回百世,最初它雜沓不安,響之不竭,人只得繼續走,找不著盡頭。逐漸模糊而遙遠,終似潤物細雨,終靜寂無聲。
生命,被吸進空氣中。
一線天光,探身進藏經閣。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結束,便永不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