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二十
月亮很圓。
時近中秋。水上有精致的畫舫緩緩漫遊,絲竹管弦在伴奏著文人雅興。河邊一群小孩在點花燈。燈月光影幻作五色。
團圓節日,熱鬧喧囂的世界在竹林子外面。
逃亡中的三個人,石彥生、郭敦、趙一虎,過了晝伏夜奔的兩天後,已憔悴疲憊不堪。
這話是誰說過的?——當所有螃蟹都是橫走,一只直行的,就沒去路了……
月夜的竹影,連枝帶葉,遠看像一群披頭散發的野鬼,近看卻是一只只軟垂的手,女人的手,死去的女人。
死亡接二連三,令他心冷。
望著夜空中的明鏡,沉痛而沉默。
但沉默太久,足以令人失去自我控制的能力。又一次走投無路了。
趙一虎悶著粗嗓門:
“媽的中秋了,全城的人忙著過節,只有我們,忙著殺人和被殺!”
郭敦那失去兩根指頭的血手,此時才開始劇痛:
“我不想死!可憐我還沒成親。我弟弟還小,怎麽養活爹呢?”
“哼!沒做的事多著呢——我們原來不是好好的嗎?”
趙一虎一臉冤枉道:
“根本就不關我們的事!”
“管他們兄弟誰是誰非?誰是好皇帝?誰是昏君?到頭來,倒落了兩手血。”
竟便向石彥生指控了:
“都是你!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頭顱割下讓我倆帶去吧,頂多兵變之事絕口不提,說不定保了一命——”
話還未了,另一個扇了他一嘴巴:
“你瘋了?知得這樣多,還能活?”
分不清甲或乙,他或他,二人噼噼啪啪地扭打起來了。都是遷怒:
“是誰說受不了,要下山的?”
“是誰貪吃肉?貪吃可惹出大禍來!”
一個卡住對方的腦袋往下摁,一個舉起拳頭亂捶伸腿狠踢,一來一往,人仰馬翻地。
“還不是萬樂成沒義氣?還不是那一萬兩黃金?還……”
一壁怒罵一壁揪鬥,出手都很重。各人的血濺在對方身上。在邊緣絕望地發泄。打得對方昏頭轉向。嘴角淌著殘涎,又腫又歪。
“住手!”
石彥生忍不住了,躍將出去,半勸半打,動武一番才把二人分開。
三人均氣喘咻咻。
在滿月的銀輝下,血汙狼藉。
石彥生暴喝:
“想不到我們也來自相殘殺!”
都怔住了。
潦倒地泄氣。
難道這是自相殘殺的年頭?
石彥生感慨萬分:
“我們都是軍士,沙場戰死,為國捐軀,才是大夥的光榮,現在?——”
他頹然坐倒,攢著眉,皺紋刻在額上,一夜之間,成為烙印。
“歷史都不是真相。誰的力量大,誰的事跡就輝煌。”
若是當日全無誘惑,相見無事,則緊隨太子建成殺進玄武門,也許反而一舉把李世民等幹掉……
奇怪,當這樣設想的時候,他好像想通了一些,又說不上是什麽的道理。
郭敦抹掉嘴角的血汙,忽地又想提問了:
“我……心中另有一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趙一虎氣極,大喝:
“媽的你問吧!你還怕那老和尚不成?”
他鼓起勇氣,生怕失言:
“真的,如果兵變是我方策動——我的意思,誰贏了,誰便去斬草除根……”
石彥生接著道:
“如此一來,對方便是‘叛黨’,而追殺的責任,就歸咱哥們了。”
必有千個家破,萬個人亡。
當他們奉命去追殺“叛黨”之際,一定也是理直氣壯的。
難道自己的主人不曾起過殺機嗎?
不過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而已。
這滄海中的三顆小小粟粒,他們若非政治家手中的棋子,便是終於被消滅的證人——他們永遠都不是英雄豪傑,一場場權力鬥爭的遊戲,欲避無從。
那向往權力的,還沒到手,將要到手,已經到手,想到手更多更牢,世情在變,他們的命運也隨之而變,怎會有“自己”?
誰真正偉大?
三人靜坐竹林,苦苦思索。
長夜漫漫。已是八月,難怪秋意襲人。打了個寒噤,不知因為風冷,還是人情之涼薄。
快到天亮時,忽然下了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