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十三

鐘樓下,一群和尚整齊地排著隊伍,一壁念誦,一壁走向“萬善堂”,聽經去了。

萬善堂的庭前植了幾棵高大的古柏,綠蔭重重環抱,更添肅穆。

眾僧念了六支香的“南嘸阿彌陀佛”後,便都跏趺坐著,靜聽方丈講經。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聖金像,插滿鮮花——根據方丈的意思,卻禁止了這些:香味太強的,會幹擾心境;顏色太華麗的,會破壞念經堂的空寂;粗枝大葉的,花形不雅;名稱太俗的,不好聽。

連可插的花,亦戒律甚嚴。

德願法師開始抽問:

“上日著你們參透一‘無’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儀一掃:

“衍成,如何?”

一個四十歲的和尚謙卑搖首:

“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清泉,你呢?”

一個五十歲的和尚亦謙卑搖首:

“弟子竭盡所能,探索這個道理,心仍有微塵,請再給弟子七天的時間。”

方丈惟有莊嚴說法:

“所謂‘無’,並非簡單否定,並非一無所有,而是超脫於‘有’、‘無’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眾僧苦思不明。又不敢提問。唯唯諾諾。

太艱澀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愛徒頷首,“你用淺顯的話解釋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來就聽的這些,悟的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據這童稚心靈的是:

“正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實相即空,清凈為無。‘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背誦下來的解釋,比方丈更玄。但他點頭稱許。

新來的那幾個和尚,天天受此聽經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發覺了。石彥生忙幹咳提醒:

“咳!”

兩個驚醒,一個仍昏昏欲睡。石彥生暗用指一彈郭敦穴道,他一驚而起,手擡高,一如發問。

“有什麽要問的?”

郭敦情急之下,連忙找些話題。他的武功底子還算不差,可腦筋有點死:

“我……我心中有個問題,一直……不敢問。”

“問吧。”

“怕人笑我幼稚。”

“問吧。”

他鼓起勇氣:

“不是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麽?我都放下了,何時成佛?”

舉座望向這性急的矮個子。真的很幼稚。他臉紅耳赤,十分尷尬。

方丈只好耐著性子,向眾僧:

“離我們這裏的西方,過十萬億佛國土,有一極樂世界,我等以稱念阿彌陀佛名號,發願往生凈土為宗旨。只要到了極樂世界,環境美好,平安清凈,更可潛心修學佛法……”

郭敦懶懶地搔著頭皮:

“已經到了極樂世界,還要修學?”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給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結果瞪著郭敦的,是同來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盡皆散去。

除了蟲子在叫,還有小可權威的訓示:

“頭要正,背要直,不動不搖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參悟。”

他奉了師命負責監管修學。

虔誠認真地,當著老師:

“不要乘打坐時睡著了!”

聽命的這幾個心猿意馬,右腳壓左腿,左腳壓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來後到,成王敗寇。

心中努力排除雜念,去思想“無”。奈何靜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過。停在某人頰上。石彥生一拍之下,手上滿是血。

小可輕嘆:

“阿彌陀佛!”

哦,忽省得不可殺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彌陀佛!”

苦悶中,趙一虎悄聲埋怨:

“媽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會否生痔瘡?”

小可聽了,百思不得其解。

皺眉,再想。

終於忍不住了:

“噯,‘痔瘡’是什麽?”

“啊哈!”趙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來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奧大道理唬得我們一愣一愣。當下即閉目不理:

“給你七天的時間去參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萬籟俱寂。

不知是誰,肚子餓了,發出“咕咕”的聲響。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靜夜中,更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