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僧 八

天空是很淡的粉紅色。鑲嵌了一個生鐵般青而冷的月亮,太陽快要升起了。

不知如何一天又過去。

艱難的一天。

笛子的聲音傳來,是輕柔而單調的古曲。

紅萼坐在石頭上,靜靜地吹著一根紫竹笛子。

她終於又尋到他了。

在石彥生耳中,什麽曲調也是哀歌,冷颼颼,江天悠蕩的,陰慘而沉悶。

馬系在合抱的古樹下。

石彥生已給娘挖了一個坑來埋葬。她躺得很安詳。泥巴一把一把地蓋在屍體上。

埋好了,笛子聲也幽幽而止。

她跳下來。草上的水氣沾濕了鞋。蒙塵而肮臟的衣襪。紅萼把一樣東西遞予石彥生。他一看,是一個金漆的令牌。

他木著臉。

“出城時好用。”她道。

他接過,拱手示意。

“走——”她催促。

他完全無意同路:

“四海之內,都是兄弟姐妹。後會有期!”

擡頭看天,曙光已露。

“天亮了。前路茫茫,就此拜別。”

只見紅萼立在晨光中,倔強不語,不動,不作反應。兄弟姐妹?

從來都沒人拂逆過她的意思。不相信他逃得過去。但,她的意志受到一點摧折。

他背負的東西太復雜,心事太多,雖有點不忍,還是決絕地:

“石某逃亡之身,大恩不言謝了!”

他一躍上了馬,即時飛奔。

紅萼目送著,被棄後的不甘心。仍是不語不動。似乎在等他回心轉意。

人與馬的距離越來越遠。

在馬背上的石彥生,心被說不出的矛盾侵擾著,他推拒這樣的一個女子,不但“不義”,而且“無情”……

並非鐵石心腸,只為他越知道得多,活命的機會越少。

追殺令下達了,她跟了自己,是什麽位置?

但這也是一個不容易抗拒的少艾。若承平盛世,兩情相悅,不是沒有追逐之心。

到了很遠很遠,他回過頭來,看她一眼。

她見到這一刹,心中暗喜。

但——終於硬著心腸,馬仍是前奔。

紅萼的失落是加倍的。

如果這是安全的話,她情願危險!

用力一扔,紫竹笛子狠命飛出天外,不知落在何處,連回響也沒有。

石彥生急於離開長安城。

策馬走在出城惟一的林蔭道上。日頭快將偏西,空氣清爽起來。盡管馬蹄聲單調急響,他還是聽到笛音不散。

——忽地那馬一個踉蹌,還沒看清楚何以道上布了絆馬索,馬噅噅地一嘯,受了驚,石彥生墮下地來。快如閃電,林中沖出了數人,刀劍交加,向他襲擊。

石彥生大驚,趕忙拔劍招架。塵土飛揚,這灰頭灰臉的幾個,原來是自己人。

是他的部屬,郭敦、趙一虎、萬樂成和另外四人,合共七名,盡皆逃亡者,自玄武門潰退。石彥生把他們的兵器一一制住,兩方對峙。

郭敦五短身材,一向不擅機心,此刻已忿然斥道:

“我們原是太子的人,他被殺了,你多少也有責任!”

趙一虎更為火爆:

“現今我軍一哄而散,全逃往終南山去,想不到我才三十多歲便要逃亡!這都是你連累的!”

“石將軍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吧?”

那麽得力的部屬,共同進退出生入死,也冤了他。石彥生猛地把自己的劍一扔,插在土中,他發泄地大喊:

“你們把我殺掉也罷!”

眾人一怔。

其實與此同時,長安城的各城門已被嚴嚴關閉。

通緝令下。

城門的出口和十字道均懸貼出繪像,是石彥生,旁邊注明犯“欺君叛變”之罪的逃犯。

守衛逡巡甚勤。

霍達策騎來查察,是君令。這個秘密不能外泄。他吩咐著:

“奉新太子命,必須緝拿叛黨,斬草除根!”

這八個沒處容身的赳赳武夫,出不了城,入不了宮,回不到家。

走投無路。終於……

這裏四周掛滿字畫條幅,玉石擺設,還有繪於細絹上的佛像。紫檀木書櫥,冊籍林立。

一眾正在等候陳賢出來見面,已有好一陣了。遂耳語著,滿懷希望:

“就憑石將軍跟陳大人的十年交情,他一定好好安頓我們。”

“對。”其中一個道,“先睡一個好覺再說。”

忽有人影閃動。

“來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