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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來了!”嘉文說,“你到底要說多少個抱歉才夠?”

“老實說,對你還沒什麽,每次看到你父親那一臉的焦灼,我心裏可真不是滋味。”紀遠把橘子塞進嘴裏,看了可欣一眼,“可欣!”他喊,“你為什麽默默無語?”

可欣淡淡地笑了一下。

“你們談得很好,我說什麽呢?”

“隨便談談呀!”紀遠拿起了桌上那本書,“《安娜·卡列尼娜》。”他念著,看看嘉文,“你在看嗎?”

“可欣在看。”

紀遠的視線轉向可欣,仔細地、銳利地對可欣打量了一番,然後轉向嘉文說:

“你該讓可欣在外面走走,別把她關在醫院裏,你住院半個月,她大概起碼瘦了三公斤。嘉文,你太自私了!”

“是麽?”嘉文也打量著可欣,遲疑地說,“我以為……”

“沒有的事!”可欣急急地打斷嘉文,堆上一臉不自然的笑,“紀遠和你開玩笑呢,你就認真了!誰說我瘦了,恐怕還胖了些呢!而且,我高興待在醫院裏面麽!”

嘉文釋然了。

“不過,”他故作大方地說,“你真不該天天在醫院裏,為我請假太多也不好,我現在也沒什麽了,明天起,你還是去上課吧,馬上就要期終考試了!我這學期,是非重修不可了!”

“你可以不參加期終考,以後再補考。”可欣說,“只是,出院之後就要啃書本了。好在你一向的成績都好,一定沒問題的。”她看著紀遠,用不輕不重的聲調說,“紀遠,你的衣服濕了。”

“當然啦,外面在下雨嘛!”紀遠滿不在乎地說。

“為什麽不穿雨衣?”嘉文問。

“如果我有的話,一定會穿的。”

“怎麽不買一件呢?”

“假如我有錢的話——”紀遠頓了頓,笑了起來,“假如我有錢的話,老實說,也不會用來買雨衣!”

“你會用在許多不必要的花費上!”可欣插進來說。

“必要與不必要是每個人自己認為的,你認為不必要,說不定我認為必要呢!”

“例如這籃橘子——”可欣說。

“實在是不必要!”嘉文接了下去。

“你們兩個別唱雙簧,故意做親熱狀給我看,明明欺侮我是孤家寡人,讓我嫉妒得要死,何苦呢!”紀遠帶笑地皺了皺眉,“至於這籃橘子,我認為完全必要,因為,我最愛吃橘子,送到你這兒來,你未見得吃,我天天來看你,正好自己吃,又做了人情,又享了口福,一舉兩得,怎麽不必要!”說完,他又抓起一個橘子,誇張地掰開,大口大口地吃著,仿佛要吃給誰看似的。

“給我一片!”可欣伸開手。

紀遠給了她,她才吃進嘴裏,就急忙吐了出來,叫著說:

“哎喲!好酸!”

“當然酸啦!”紀遠跳了起來說,“我的橘子,怎麽能不酸!”他向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加了一句,“我要走了,嘉文,明天再來看你!”“等一等,紀遠!”可欣喊,“我也要回去了,和你一塊兒走。”她轉向嘉文,帶著幾分歉意說,“我今天想早點回去,已經快到五點了,晚飯後我要準備期終考,明天上午去上課,下午再來,好嗎?”

嘉文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雖然心中頗為戀戀,也不好說什麽,那張光亮的臉孔一下子就暗淡了。可欣又給了他一個溫柔和安慰的微笑,勸解似的說:

“晚上湘怡可能來看你,好好招待喲!”

“你的朋友,還有什麽話說!”嘉文勉強地應了一句。

“得了,別買我的賬,你受傷那天,別人親自幫你包紮傷口,她見不得血,為了你還暈倒了呢!這份心意,你也得感激呀!”

“這件事你起碼提了一百次了!”嘉文說。

“怕你忘了呀!”可欣說著,向門口走去。跨出房門,才又笑著回頭拋下了一句:“明天見!”

醫院外面,細雨綿綿密密地灑著,空氣冷而凝重,街道在雨的洗滌下閃著亮光。暮色已經很濃,和蒙蒙的雨霧糅在一起。紀遠和可欣沿著人行道,並肩向前面慢慢地走著。可欣有一把小小的黑色雨傘,紀遠幫她拿著,雨傘偏向了可欣,他那寬闊的肩頭,有一邊仍然浴在雨霧裏。

路很長,也很靜。他們默默地邁著步子,誰都沒有叫車的意思。雨滴在傘面上聚集,從傘檐上滾落,紛紛亂亂地迸跳,跌碎。紀遠一只手握著傘,一只手插在夾克的口袋裏,嘴唇閉得很緊,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被雨霧封鎖的街道,像在沉思著什麽特別深奧而難解的問題。

“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可欣突然開了口,聲音是輕輕的、柔柔的、不慌不忙的,仿佛想尋回一點什麽,“據說,我母親未嫁之前,家裏非常富有,而嘉文的父親卻落魄不堪。我的外祖父收留了杜伯伯,給他受了教育,以後,他離開我外祖父的家,到上海去了。他在上海卷進了金融界,事業非常順利,我外祖父卻在幾次金礦的投資中破了產,母親嫁給父親之後,生活更苦不堪言。等外祖父逝世,杜伯伯就寫信給我父親,要我們從北平到上海去,他可以幫我父親找到工作。我們去了,那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嘉文——我四歲,他六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