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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杜伯伯!”可欣喃喃地說,為剛才那一幕漲紅了臉。

“怎樣?”杜沂跨進了房門,脫下他的大衣,搭在沙發背上,“玩得盡興嗎?”他注視著面前的兩個孩子,欣賞著他們臉上所湧現的紅潮。青春、歡樂、愛情,這是屬於年輕的一代的。時間真是件殘忍的東西,它會把一切你所留戀的給你帶去,把你所畏懼的蒼老、孤寂給你帶來。但是,時間也是公平的,有今日的蒼老,也曾有過昔日的年輕,不是嗎?“哦,好極了,爸爸。”嘉文愉快地說,“你沒看到有多熱鬧。”“我可以想象得出來,”杜沂望了望淩亂的屋子和那些紙做的帽子彩條,微笑地說,一面又看了看可欣,“可欣,你母親好嗎?”

“很好。”

“代我問候她。”

可欣點點頭。杜沂看著那張年輕的臉,那對霧蒙蒙的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一陣恍惚和迷惘從他心頭掠過去。微笑從他唇邊消失了,疲倦忽然間籠罩住了他。點了點頭,他沒興趣和孩子們繼續談下去了,他轉向裏屋走去,有些意興索然地說:

“好吧,嘉文,你要送送可欣。我先去休息了。”

“好的,爸爸。”嘉文順從地應著。

“再見,杜伯伯!”是可欣軟軟脆脆的聲音。

“再見!”杜沂的語氣裏充滿了疲乏,拿著大衣,他從這間客廳退到他自己的臥室裏。開亮了桌子上的台燈,藍色燈罩下那清幽幽的光線柔和地散布開來。房間內纖塵不染,墨綠色的窗簾從屋頂垂到地下,彈簧床上的被單沒有絲毫褶痕。他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坐了下來,無意識地讓椅子轉了一圈,帶著種難言的、厭倦的情緒,打量著這間屋子。太幹凈了,太整潔了!他向來是個有潔癖的人,但,現在他卻厭惡這份整潔,那淩亂的客廳裏處處都是歡笑的痕跡,這兒,卻只有幹幹凈凈的冷清。下午,當他避出去的時候,他多麽希望孩子們說一句:

“爸爸,你別走開,和我們一起玩玩!”

可是,孩子們沒說。他知道,在年輕一輩的狂歡裏,他如果停留在場,會多麽尷尬而讓他們拘束不安。他是個開明的父親,他走開了,把屋子讓給孩子們。但,冷冷的街道不是停留的地方,耶誕節也不是個訪友的好日子,到處都有歡樂,歡樂中沒有他。一度,他考慮去看另一個寂寞的人——可欣的母親。想想看又有些多此一舉,三十年前的事早已煙消雲散,那只是生命中一個太小太小的插曲,而今,兩家的孩子都已長成,且將聯婚,往日的遺憾總算在下一輩身上獲得了彌補,也就夠了。如果他現在去拜訪,反而會讓雅真感到意外。那麽,他到何處去呢?信步而行,一幢熟悉的大房子正燈燭輝煌,那兒有金錢可以買到的歡樂,也有輕易打發時間的好方法,他去了。燈紅酒綠,舞影繽紛,那些舞女們包圍著他,她們知道他是銀行的經理,不知道他的年齡!他周旋在舞女之中,跳舞,醇酒,美人……容易打發的時間裏堆滿了打發不走的空虛!舞廳,在他的記憶裏那樣鮮血淋漓,上海時的一段沉醉,換來的是什麽?那女人竟拋下孩子,和情人私奔而去。嘉齡?她身體裏也有她母親淫蕩的血液嗎?搖搖頭,他站起身來,走到窗子旁邊,拉開了窗簾,窗外的夜色朦朦朧朧,他燃起了一支煙。別再想了!那些過去的往事!噴出一口煙,煙霧在玻璃窗上鋪展,幻散。

“我未成名卿未嫁,

“卿須憐我我憐卿!”

喃喃地,他無意識地念出了這兩個句子,自己的聲音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怎麽會想起這兩句話的?多久了?三十年前?他曾把這兩句話寫在一張紙條上,夾在一本《花間集》裏送給雅真。而今呢?她的女兒已快要嫁給自己的兒子了。世界上的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難以捉摸。時間把一切美的、醜的、好的、壞的……都帶走了,把料想不到的許多新的事物帶來。杜沂、沈雅真,一段結束了的夢。杜嘉文、唐可欣,一段正編織著的夢!舉起了煙蒂,他望著那點明滅的火光,如同手裏舉著的是一個酒杯,大聲地說:

“祝福他們!”

他的聲音在空寂的房子中意外地響亮,他吃了一驚,四面望望,寥落地苦笑了起來。

杜嘉文挽著唐可欣,緩緩地從街道上走過去。雨已經停了,月亮在雲層中掩映。可欣擡頭看了看天,有幾顆星星透過雲層,放射著微茫的光線。雲,仍然很厚,但正在逐漸飄散中。

“明天會是個晴天。”可欣說。

“你有課嗎?”嘉文問。

“明天?當然。”

“可惜,否則可以出去玩玩。”

“也沒什麽地方好玩,附近那些所謂名勝地區都玩膩了。除非——”她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