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

窗外在下雨,竹風。那些白茫茫的雲層厚而重地堆積著。飄飛的細雨漠漠無邊,像煙,像霧。也像我那飄浮的、捉摸不定的思緒,好蒼茫,好寥落。

想聽故事嗎?竹風?我這兒有一個。讓我說給你聽吧!輕輕地、輕輕地說給你聽。

1

對著那整面墻的大鏡子,沈盈盈再一次地打量著自己,那件黑緞子低胸的晚禮服合身地緊裹著她那纖小的腰肢,胸前領口上綴著的亮片片在燈光下閃爍。頸項上那串發亮的項鏈和耳朵上的長耳墜相映,她周身似手都閃耀著光華,整個人都像個發光的物體。她知道自己長得美,從童年的時候就知道。現在鏡子裏那張臉,經過了細心的化妝,更有著奪人的艷麗,那長長的睫毛,那霧蒙蒙的眼睛,那挺挺的鼻梁,和那小小的嘴……她看來依然年輕,依然迷人,雖然,那最好的年齡已經離開了她,很久以來,她就發現自己的生活裏不再有夢了。而沒有夢的生活是什麽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

她搖搖頭,鎖鎖眉毛,再輕輕地嘆口氣。今晚她有點兒神魂不定,她希望等會兒不要唱錯了拍子。怎麽回事呢?她不知道。上電視、上銀幕、上舞台,對她都是駕輕就熟的事。這些年來,她不是早就習慣於這種忙碌的、奔波的、“粉飾”的生涯了嗎?為什麽今晚卻這樣厭倦,這樣茫然,這樣帶著感傷的、無奈的情緒?“掌聲能滿足你嗎?只怕有一天,掌聲也不能滿足你!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追尋些什麽!”

若幹年前,有人對她說過這樣幾句話。說這話的人早就不知道到何處去了?歐洲?美洲?澳洲?總之在世界的一個角落裏,過他自己所謂的“小天地”中的生活。“小天地”!她陡地一愣,腦中有一絲靈感閃現,是了!她突然找到自己的毛病了,她所缺乏的,就是那樣一個“小天地”啊!那曾被她藐視,被她譏笑,被她棄之如敝屣的小天地!如今,她擁有成千成萬的影迷、歌迷,但是,為什麽,她會覺得這樣空洞,沒有一點兒“天地”呢?

“我迷失了。”她對著鏡子輕輕地說。“我遺失了很多東西,太多太多了!”

她再嘆口氣。化妝室的門外,有人在急切地敲著門,節目負責人在喊著:

“沈小姐,請快一點,該你上了!”

她拋下了手裏的粉撲,走到門口,打開房門,對節目負責人說:

“通知樂隊,我要改變預定的歌,換一支,我今晚想唱《風鈴》。”

“哦,”那負責人張口結舌,“這有些困難,沈小姐,節目都是預先排好的,樂隊現在又沒有《風鈴》的譜,臨時讓他們換……”“他們做得到的,真不行,只要打拍子就好了,你告訴他們吧。”沈盈盈打斷了他,微笑地說。

節目負責人看了她一眼,在她那種微笑下,你沒有什麽話好說的了,他了解她的個性,決定了一件事情,她就不肯改變了。如果是別的歌星或影星,他一定不理這一套,要改節目這樣難侍候,你以後就別想再上電視了!但是,沈盈盈可不行!人家是大牌紅星嘛!觀眾要她。有了她,節目才有光彩,沒有她,節目就黯然無光。有什麽話好說呢?《風鈴》就《風鈴》吧!他咬咬牙,匆匆地走去通知樂隊了。

時間到了,沈盈盈握著麥克風,緩緩地走到攝影機前面,幾萬瓦的燈光照射著她,她對著攝影機微微彎腰。她知道,現在正有成千上萬的人,坐在電視機前面,看著她的演出。要微笑,要微笑,要微笑……這是她一直明白的一件事。“沈盈盈的笑”!有一個雜志曾以這樣的標題大作過文章,充滿了“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這類的句子。但是,今晚,她不想笑。

斂眉仁立,聽著樂隊的前奏,她心神縹緲。風鈴,風鈴,風鈴!她聽到了鈴聲叮當,張開嘴,歌聲從她的靈魂深處奔瀉了出來,好一支歌!

我有一個風鈴,

叮當!叮當!叮當!

它喚回了舊日的時光,

我曾歡笑,我曾歌唱,

我曾用夢築起了我的宮墻,

叮當!叮當!叮當!

我有一個風鈴,

叮當!叮當!叮當!

它訴出了我的衷腸,

多少凝盼,多少期望,多少訴不盡的相思與癡狂,叮當!叮當!叮當!

我有一個風鈴,

叮當!叮當!叮當!

它敲進了我的心房,

舊夢如煙,新愁正長,

問一聲人兒你在何方?叮當!叮當!叮當!

我有一個風鈴,

叮當!叮當!叮當!

它奏出了我的悲涼,

紅顏易老,青春不長,你可聽到我的呼喚與懷想?叮當!叮當!叮當!

叮當!叮當!叮當!

歌聲在無數個“叮當”下綿邈而盡。沈盈盈慢慢地退後,攝影機也慢慢地往前拉,她在螢光幕上的身影越變越小,隨著那越減越弱的叮當聲而消失了。退到了攝影機的範圍之外,沈盈盈把麥克風交給了下一個上場的歌星,立即退出演播室。她覺得眼眶潮濕,心情激蕩,一種難解的、惆悵的、落寞的情緒把她給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