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灰姑娘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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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瞭。

柏霈文駕著車子,向烏來的山路上疾馳著。山風迎面撲來,帶著仲秋時節的那份涼意,一直灌進他的衣領裡。那條蜿蜒的山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夜好寂靜,夜好冷清,夜好深沉,隻有那車行時的輪聲軋軋,碾碎瞭那一山夜色。

從含煙傢裡出來,柏霈文就這樣一直駕著車子,無目的地在市區內以及市區外兜著圈子。他沒有吃晚飯,也不覺得饑餓,他的意識始終陷在一種痛楚的絕望裡。他的頭腦昏沉,他的神志迷惘,而他的心,卻在一陣陣地抽搐、疼痛,壓榨著他的每一根神經。現在,他讓車子向烏來山頂上馳去,他並不明確地知道自己要到烏來山頂上來做什麼,隻覺得那滿心翻攪著的痛楚和那發熱的頭腦,必須要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去冷靜一下。

車子接近瞭山頂,他停下來,熄瞭火。他走下車子,站在那山路邊的草叢裡,眺望著那在月光下,隱約起伏著的山谷。山風從山谷下卷瞭上來,那聲音簌簌然,幽幽然,帶著股愴惻的、寂寞的味道,在遍山野中回響、震動。一彎上弦月,在浮雲掩映下忽隱忽現,那山谷中的層巒疊嶂,也跟著月亮的掩映而變幻,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明亮,時而朦朧。

他倚著一株桉樹,燃上瞭一支煙。噴著煙霧,他對著那山谷默默地出神。他滿腦子盤踞著的,仍然是含煙的臉,和含煙那對如夢如霧、如怨如艾、如泣如訴的眸子。他無法從含煙那篇真實的剖白給他的打擊中恢復過來。從他二十歲以後,他就曾接觸過許許多多的女孩子,其中不乏名門閨秀、侯府嬌娃,但是,他始終把愛情看得既慎重,又神聖,因此,他寧可讓婚姻一日日耽延下去,卻不肯隨便結婚。他的父母為瞭他這份固執,不知生過多少次氣,尤其父親去世以後,母親對他的婚事更加積極,老人對傳宗接代的傳統觀念仍然看得十分重,柏霈文又是獨子,所以,他母親不止一百次嚴厲地問:

“你!千挑萬挑,到底要挑一個怎樣的才滿意?”

“一個最純潔,最脫俗,最完美的。”他神往地說,腦中勾畫出的是一個人間所找尋不到的仙子。於是,為瞭尋找這仙子,他遲遲不肯結婚,但,他心目中這個偶像,豈是凡俗所有的?他幾乎失望瞭。柏老太太給他安排瞭一大串的約會,介紹瞭無數的名媛,他在她們身上找到的隻是脂粉氣和矯揉造作,他嘆息地對柏老太太說:

“靈氣!媽!我要一個有靈氣的!”

“靈氣是什麼東西?”柏老太太生氣地說,“我看你隻是要找一個有狐貍味的!”

柏霈文從小事母最孝,任何事都不肯違背母親的意思,隻有這件事,母子間卻不知慪瞭多少氣。柏霈文固執地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然後,他終於碰到瞭章含煙。他曾有怎樣的狂喜?他曾有多少個夢寐不寧、朝思暮想的日子?整日整夜,他腦中縈繞著她的影子,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輕言細語,她的嬌怯溫柔和她那份弱不勝衣、楚楚動人的韻致。他不能自已地追逐在她身邊,迫切而渴望地想得到她,那份渴望的急切,像一團火,燃燒著他,使他時時刻刻都在煎熬之中。含煙,含煙,含煙……他終日咀嚼著這個名字,這名字已成為一種神像的化身,一切最完美、最純潔、最心靈、最超凡脫俗的代表!那個灰姑娘,那個辛德瑞拉!他已急於要把那頂後冠加在她頭上瞭,可是,今天的一席談話,卻粉碎瞭他對她那份完美的幻想,像是一粒鉆石中有瞭污點,他懷疑這污點是否能除去。含煙!他痛苦地望向天空,你何必告訴我這些?你何必?你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破壞瞭,都打碎瞭,含煙!

夜越來越深瞭,深山的風涼而幽冷,那松濤與竹籟的低鳴好愴惻,好淒涼。在遠處的樹林內,有一隻不知名的鳥在不住地啼喚,想必是隻失偶的孤禽吧!他就這樣站著,一任山風吹拂,一任夜露沾衣,一任月斜星墜……直到他的一包煙都抽完瞭,雙腿也站得酸麻而僵直。丟掉瞭手中最後的一個煙蒂,他鉆進瞭車子,他必須回去瞭,雖然他已三十歲,柏老太太的傢規仍不能違背,他不願讓母親焦灼。發動瞭車子,他自己對自己說:

“就是這樣,把這件事當一個噩夢吧!本來,她從舞女做到女工,這樣的身份,原非婚姻的對象,想想看,母親會怎麼說?算瞭吧!別再去想它瞭!就當它是個噩夢,是生命裡的一段插曲,一切都結束瞭。”

駕著車子,他開始向歸途中駛去。這決定帶給他內心一陣撕裂般的刺痛,他知道,這刺痛還會繼續一段很長的時間,他無法在一時片刻間就把含煙的影子擺脫。車子迅速地在夜色中滑行,駛過瞭那道木板的“松竹橋”,傢門在望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