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潔舲(第3/46頁)

“我並不是只會說‘不能’兩個字。”

“啊?是嗎?”他問,緊緊地盯著她看。

“我不喜歡告訴別人名字,只因為覺得人與人間,常常都是平行線。”她收起了笑,安詳地說,一面繼續往歷史博物館走,他就傻傻地跟在她身邊。“平行線是不會交會的,於是,你知不知道別人的名字根本沒關系,在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又忘掉了多少聽過的名字呢?你會繼續往你的方向走,對於另一條平行線上的名字和人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關懷。人生就是這樣的,絕大多數人,都活在‘自我’的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裏,許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著她,更驚奇了。她說的話,似乎遠超過了她的年齡,而她又說得那麽自然,絲毫沒有賣弄的意味。她談“人生”,就像她說“天氣”一般,好像在說最普通的道理,連小學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並不一定人與人間,都是平行線,是吧?”他不由自主地說,“認識,就是一種交會,是吧?”

“交會之後就開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遠。”

“你怎能這樣武斷?”他說,“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什麽友誼、愛情、婚姻……都無法存在了!這種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

“我並沒說我的思想是真理,也沒勉強你認同我的思想,”她沉靜地說著,走上歷史博物館的台階,“我只是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對。”

“我沒說我的想法一定對呀!”

他又沒轍了。本來就是呀,她沒說自己一定對呀!

她去售票口買票,他驚覺地又跟了過去。

“你要參觀歷史博物館?”他多余地問,問出口就覺得真笨,今天自己的表現簡直差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買了張票,再問,“他們在展覽什麽?”

她沖著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這樣盲目地跟著別人轉嗎?”她問。

“哦!”他頓了頓,有些惱羞成怒了,他幾乎是氣沖沖地回答了一句,“並不是!我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顛三倒四亂七八糟的,除了碰釘子,什麽都不會!”

她不笑了,對他靜靜注視著,靜靜地打量著,那眼光和煦而溫暖,像個母親在看她那摔了跤而亂發脾氣的孩子一樣。然後,她說:

“他們今天展出一百位書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對書法有沒有興趣?不過,無論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語氣裏的“邀請”,使他又振奮了。於是,他跟著她走進了歷史博物館,一屋子涼涼冷氣迎接著他們。她開始看那些毛筆的巨幅書法,也看那些蠅頭小楷,每張橫軸立軸,她都看得十分仔細,而且不再跟他說話了。她的帽子已經取了下來,一頭烏黑的長發如水般披瀉在肩上。她看得那麽專心,眼睛裏亮著光彩,他對那些毛筆字看不出名堂,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韻拍攝下來。然後,她停在一張立軸前面久久不去,眼光從上到下地看著那立軸,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裏逐漸有些濡濕,一種被深深感動的情緒顯然抓住了她,她瞪著那幅字,癡癡地注視著。

他不由自主地,跟著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約是幅行書,寫的字行雲流水,烏鴉鴉的一大篇。他定睛細看,是寫的一首長詩。他對書法實在研究不夠深,第一次,他發現連“字”都能感動人。他對那書法家已佩服得五體投地。站在她身邊,他悄悄地、小聲地、敬畏地問:

“這字寫得好極了,是嗎?”

“不只是,”她輕聲說,“這是我喜歡的一首詩,每次我看到這首詩,都會情不自禁地感動起來。”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詩,詩名是《代悲白頭翁》,寫得很長,他仔細念著:

洛陽城東桃李花,飛來飛去落誰家?幽閨兒女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聞滄田變為海。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他還沒看完這首長詩,她已經碰了碰他說:

“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邊走開。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詞》?”她忽然問。

“是的。”他答,幸好看過《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