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第3/4頁)

她高中畢了業,留起一頭長發。馬尾巴上紮著綠色的綢結,穿上一襲淺綠色的薄綢洋裝,活躍在春光之中,花園的石頭上,只要她坐著,立刻群芳失色。那位“姐夫”如癡如呆,竟日凝眸,目光不能從她的身上移開。小妹妹長成了,到這時,我才能勉強自己相信。然後,她開始晚歸,他的應酬也越來越多,有那麽多時候,他們會“巧合”地碰到一起,再結伴歸來。一天深夜,我坐在花園的暗影裏,他們雙雙走人大門,她的小腦袋靠在他的肩膀上。當那門廊掩護著他們的時候,他的嘴唇落在她的發上。

“跟我去。”他低低的聲音。

“到哪兒去?”

“去香港。”

“不。”

“請你。”

“我不能對不起姐姐。”

“我已經為她埋葬了十年的幸福,你知道她是什麽?她只是我的累贅!”

累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我在寒夜中顫抖,身邊的小灌木叢都發出簌簌的響聲。

“啪!”的一聲,“姐夫”的面頰上挨了一記,我那親愛的小妹妹啜泣了起來:

“你怎能這樣說?你太殘忍,你對不起姐姐!是你當初求她嫁給你的。”

“一個人,如果當他‘做’的時候,就能知道他未來該‘受’的是什麽就好了。可是,他不會知道,而當他知道自己做錯了的時候,他已經來不及挽回了。”他的聲調那麽蒼涼,那對我是個太陌生的聲音,糅合著痛苦和絕望。“她是你的妻子,你每天面對著她,但她不能陪伴你,不能和你出入公共場合,不能一起遊戲、探友、娛樂!她使你必須放棄許多東西,陪著她過一份不正常的生活。日積月累,當年的幻想成空,美夢消失,留下的只是沉重的負荷。”他停止了,把頭埋在手掌心中。我的心臟收緊,徹骨徹心的寒冷使我哆嗦得像風中的枯葉。

“姐夫!”一聲低喚,帶進了數不清的柔情。

“你去嗎?”

“什麽?”

“香港。”

“不行!我不能!”

她甩開了他,走進屋裏去了。他獨自站在門邊,燃著一支煙,默默地吸著。寒夜裏,煙蒂上的火光淒涼落寞地閃著。我不恨他了,我同情他,只因為我愛他太深。十年,我占據他的時間已經太長了。

小恬。媽媽臨終的時候,握著我和她的手說:

“彼此照應,彼此照應!”

那是媽媽說的最後一句話。小恬,她確曾照顧過我,推著我在街頭散步,念小說給我聽。不憚其煩地告訴我她在學校中的瑣事。小恬,那是個甜蜜的小妹妹。但是,她健康,她年輕,她美麗,她可以找到任何一個男人,為什麽她卻偏偏選中她的姐夫?這個男人不會成為她生命中的全部,因為她還擁有那麽多令人羨慕的東西!可是,這個男人卻是我整個的世界!小恬,她居然成了我的掠奪者,一個親愛而又殘忍的掠奪者。

有那麽長的一段時間,我眼看著他們在“道義”和“私情”中掙紮,眼看著小恬日益憔悴,眼看著子嘉形容枯槁。但,我自己所受的煎熬卻百倍於他們!有無數次,我坐在輪椅中,默默地看著小恬在室內蹣跚而行,我竟會有著撲上前去,捉住她,撕打她,唾罵她的沖動。又有多少次,我想拉住她,哀懇她,祈求她,請她把丈夫還給我!可是,我竟什麽都沒有做,只是下意識地壓抑著自己,等待著那最後一日的來臨。我無權去爭取我的丈夫,只為了老天沒有給我如常人一般的健全!那麽,當我已比一般人可憐,我就該失去更多?這世界是多麽地不平和殘酷!

終於,那一天來了,我在他們的不安裏看出,我在小恬歉意的,盈盈欲涕的眼神中看出。奇怪,我竟然冷靜了,如果必然要如此發展,那麽,就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我寧靜得像一只偃臥在冬日陽光下的小貓,卻又警覺得如同伺守在鼠穴之前的小貓,冷冷地望著他們進行一切。當我在子嘉外出時,找出了藏匿在抽屜中的飛機票,所有的事,就明顯而清楚地擺在我的面前了。我的妹妹,將和一個男人私奔,而這男人,竟是我的丈夫。

霧在擴散,我在園中清冷的空氣墾已坐得太久了。把毯子裹緊了一些,我開始瑟縮顫抖起來。現在,他們應該已經在松山機場了,他們知道我不會追尋他們,知道我無法采取行動!這一對光明正大的男女呀!難道必須要私奔才能解決問題嗎?我用手支著頤,靜靜地哭泣起來。哭泣在這晨霧之中,哭泣在陰寒惻惻的春光裏。長年的殘廢早已訓練得我堅強不屈,但現在,我可以哭了,反正,世界上已只遺留下我一個人,讓我好好地哭一場吧!

“太太!太太!”阿英跑了過來。

“什麽事?”我拭去了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