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葉剛死了。

葉剛死了。

葉剛死了。

雪珂坐在床上,擁著被,呆呆地望著窗子。窗外在下雨,是冬天了。總不記得葉剛撞車出事是什麽季節的事了,時間混淆著,好像是昨天,好像已經是幾百年了。總之,現在在下雨,玻璃窗上,細碎的雨點聚集成一顆顆的大水珠,然後就滑落下去,滑落下去,滑落到下面的泥土上,再滲入泥土,地下水就這樣來的。有一天,地下水會流入小溪,小溪流入大河,大河流入大海,水氣上升,蒸發而又成雨。周而復始,雨也有它的軌跡,從有到沒有,從沒有到有。人的軌跡在哪兒?你不想來的時候就來了,莫名其妙就走了,死亡就是終站,不再重生!不再重生!

她用手抱著膝,把下巴放在膝上,就這樣呆呆坐著,呆呆想著。客廳裏,傳來父母的爭執聲,原來,徐遠航來了,怪不得母親不在身邊。

“書盈,你必須理智一點,”父親的聲音裏帶著無可奈何,“半年了!任何打擊,在半年中都可以治好了。但是,她一點起色都沒有,還是這樣不吃不喝不笑不說話也不哭!你能讓她哭一場也好!她連哭都不哭!我跟你說,你不要舍不得,她必須送醫院接受治療!”

“不。”裴書盈的語氣堅決。“她是我的女兒,你讓我來管。我不送她去醫院,不送去接受精神治療,她並沒有瘋,她只是需要時間來恢復,需要時間來養好她的傷口。你沒有天天陪著她,你看不出她的進步。事情剛發生的時候,她完全聽不到,完全看不到,現在,她已經能聽、能看、能感覺,也會對我說抱歉……她在好起來,在一天一天地好起來,像個冬眠的動物,從出事那天起,她就讓自己睡著,現在,她已經慢慢在醒過來了。哦,遠航,二十幾年以來,你付給雪珂的時間不多,現在,你不要再逼我,你讓我陪她渡過這段痛苦時間,好嗎?”

“你在怪我嗎?”徐遠航問,“你不知道我也愛她嗎?你不知道我在害怕嗎?我怕她從此就變成這樣子,一輩子坐在床上發呆!”

“不!她會好起來!”裴書盈堅決地說。

“書盈,現代的醫生已經可以治療精神上的打擊了!你的固執會害了她!”

“我不會害她!她正在醒過來,總有一天,她會完全渡過難關的!”

“總有一天是哪一天?”徐遠航有些急怒,“你瞧,葉剛已經……”

“噓!”裴書盈急聲“噓”著,阻止徐遠航說出葉剛的名字,這一“噓”,把徐遠航下面的話也噓掉了。

葉剛。雪珂坐在床上,聽著門外的爭吵。葉剛,她想著這名字,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像風中的回音,葉剛,葉剛,葉剛。葉剛死了。

她把頭埋進膝中,閉上眼睛,靜靜地坐著。靜靜地體會著這件事實:花會謝會開,春會去會來,蘆葦每年茂盛,竹子終歲長青。太陽會落會升,潮水會退會漲,燈光會熄會亮……人死了永不復活!

她很費力地,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在用全身心去體會什麽叫生命的終止。事實上,她的思想始終在活動,只是,她的意志在沉睡,她不太願意醒過來,因為,葉剛死了,死去的不會再醒來了。

冬天過去了,春天又來了。

雪珂的意志仍然在沉睡著。徐遠航變得幾乎天天來了。每天來催促裴書盈送雪珂去醫院,每天兩人都要發生爭執。裴書盈的信心動搖了,態度軟化了,看到雪珂不言不語不哭不笑,她知道這孩子的傷口還在滴血,她恨不能代她痛苦,代她承受一切。但是,不行。生命的奇怪就在這裏,每個生命要去面對屬於他自己的一切;美的,不美的,好的,不好的。

或者,雪珂的下半輩子會在精神療養院裏度過。想到這兒,裴書盈就心驚肉跳而冷汗涔涔了。那麽,她就不如當初和葉剛一起撞車死掉還好些。她每天每天看著雪珂,心裏幾千幾萬次呼喚:醒來吧!雪珂!醒來吧!雪珂!

這樣,有一天,忽然有個人出現在裴書盈面前,一身軍裝,官階少尉,被太陽曬得烏漆抹黑,一副近視眼鏡,長腿長腳……那久已不見的唐萬裏!別來無恙的唐萬裏!

“我好不容易,才被調到台北來,”唐萬裏急切地說,“再過半年,我就退役了,學校把我們的資歷送到各有關機關,華視要用我去主持一個綜藝節目,信嗎?好了,伯母,從今天起,我可以在下班後天天來看雪珂了。她不是你一個人的負擔了。”他收起笑容,正色地,“我給她的信,我相信她看都沒看!她還是老樣子嗎?”

裴書盈含淚點頭。在葉剛出事後的一個月內,唐萬裏曾經兩度請假,千辛萬苦跑回台北,那時,雪珂正在最嚴重的階段,她對任何人都視而不見,唐萬裏只為她辦好一件大家都忽略的事:去學校幫她辦了一年休學手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