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杜憶屏直挺挺地站著,眼睛睜得很大很大,她目不斜視地、專注地、深刻地看著雪珂。

“你愛他?”她簡短卻有力地問。

“是。”雪珂也簡短地回答,痛楚地從齒縫裏吸了吸氣。“不過,現在已經不能確定是愛是恨了!”

“你不了解他?”她再問,“你不知道他是人還是魔鬼?你不明白他為什麽可以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從溫柔變為暴戾,從多情變為冷酷?”

“憶屏!”雨雁驚動了,她伸手去拉她,“不必再去回憶了,不必再說了!”

“讓我說!”憶屏忽然激動起來,她拂開雨雁的手,雙眸燃著兩族怪異的光彩,熱烈地緊盯著雪珂。“讓我說!我必須要說出來!裴雪珂,你既然來了,你應該知道一切!你應該……”

“憶屏!”雨雁驚呼,“你不守信用!”

雪珂震動了。她驚愕地看雨雁,再驚愕地看憶屏,難道這故事是編出來的嗎?難道她們串通好了來對她演戲嗎?難道這裏面還有隱情嗎?難道杜憶屏是雨雁創造出來的人物嗎?她直視著憶屏,呼吸開始急促起來,脈搏開始不規則地跳動,情緒開始緊張,而心靈深處,有種迫切的渴望在像海浪般翻翻滾滾了。

“你要告訴我什麽?”她急促地問,“你想告訴我什麽?你說!你說!”

“不要說!”雨雁喊,“不要說!”

“要說!要說!”雪珂喊,祈求地把自己發熱的手壓在憶屏的手上。“告訴我!告訴我!”

憶屏凝視雪珂,眼裏逐漸被淚水浸透。

“你要聽,”她咬牙說,“你就準備聽一個很殘忍的故事,比我剛剛說的故事更殘忍……”

“憶屏!”雨雁激烈地喊了一聲,沖上前去,還想阻止什麽,憶屏甩開了她,只是緊握著雪珂的手。雨雁跌坐在椅子裏,她用手捧著頭,發現自己已經無法控制這場面了,她呻吟著說:“早知道我就不帶她來了!我不該帶她來!不該帶她來!”

“怎樣?怎樣?”雪珂追問著,苦惱地望著憶屏,“到底是怎麽回事?”

“雪珂,”憶屏那皮膚幹裂而粗糙的手,在微微顫抖著。“你很像我,像七八年前的我!即使他對你說了最刻薄的話,你還是忍不住要愛他!他對你很刻薄嗎?很冷酷嗎?他吼過你,叫過你嗎?他貶低你的自尊讓你恨不得死掉嗎?”她一連串地問著。

“是,是,是。”她一叠連聲地答著。

“那麽,你一定說過要和他結婚的話?”

“是。”

憶屏默然片刻,眼底的淚霧在擴大。

“好,”她下決心地說,“我告訴你葉剛的故事。你知不知道葉剛的父親有好幾個太太?他生身母親是個絕世美女,被他父親強占娶來當小老婆的?”

“哦,”雪珂一怔,“我只知道他父親的事,不知道他母親的詳細情形。”

“他母親很美很美,你看葉剛就明白了,葉剛也夠漂亮了。但是,他母親生來就有病,是先天性的智能缺陷。葉剛的父親有錢有勢,看上她的美色,而強娶了她。這女人當然是個悲劇,她很早就死了。葉剛的反婚姻可能從小就根深蒂固,但,真正使他怕得要死的還另有因素……”

“怕得要死?”雪珂抓住幾個關鍵字,困惑地問。

“你沒發現他怕得要死嗎?”憶屏深刻地凝視她,強而有力地問,“他不是抗拒婚姻,抗拒家庭,他是怕,怕得要命!怕得要死!”

“哦!”雪珂怔著。

“你知道葉家兄弟姐妹很多嗎?葉剛有好多異母的哥哥姐姐?”

“我只聽說他有個死去的小弟弟。”她回憶著。

“一個嗎?他說只有一個嗎?他有沒有說怎麽死的?什麽病?”

雪珂搖頭,想起那個晚上,他們一起看燈海,討論神的存在。眾神何在?眾神何在?眾神默默,為什麽眾神默默?

“聽我說,裴雪珂。”憶屏喚醒了她,“葉剛不止一個弟弟,他有兩個!兩個親生的,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的母親生過三個孩子,葉剛是老大。下面兩個弟弟,居然都是患有先天性多重障礙的孩子。我說得太專門名詞了,換言之——”她頓了頓,咬咬牙,說了出來,“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癡,智商接近於零的孩子!例如,小腦症、水腦症、唐氏綜合征等。這兩個孩子被診斷為先天性腦性麻痹,到底是什麽樣子,什麽症狀,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們都長不大,十幾歲還像兩個小嬰兒,不會走,不會思想,不會發育,不會說話。你見過這種孩子嗎?你見過嗎?”

雪珂睜大眼睛不語。

“你能想象家裏有這樣兩個孩子的痛苦、壓力,和恐怖嗎?葉剛從小就在這兩個弟弟的陰影底下長大。葉家以這兩個孩子為恥辱,羞於對外承認,把兩個孩子關在一間小屋裏,雖然請了專人照顧,這兩個孩子依舊都只活到十幾歲。葉剛對這兩個小弟弟,又愛又憐又怕又恨,這種感情很矛盾,他說念小學時,同學都不理他,像躲避麻瘋病人一樣躲避他,說他是怪物的哥哥,說他會‘傳染’。哦,葉剛有個不堪想象的童年。每次他和我談起這件事,他都會渾身發抖。哦,他怕得要死,他真的怕得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