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珮青病得很厲害,有兩三天,她根本就神志昏昏,什麽都朦朦朧朧的。唯一清晰感覺出來的,是那份孤獨。這兩三天裏,她始終就躺在沙發上,在高燒下昏然靜臥。伯南白天都不在家,晚上也很少在家,在家的時候就和那個黛黛纏在一起,他知道珮青生病,不過,他並不重視,他認為她在裝死,在矯情。有時,他會狠狠地在她身上擰一下,說:

“如果你想對我撒嬌,那你就錯了,我可不吃你這一套!你趁早給我爬起來吧!”

珮青被他擰痛了,會恍惚地張開大大的眼睛,茫茫然地瞪著他,眼睛裏盛著的是完全的空白。

“裝死!”伯南憤憤地詛咒,把燒紅的煙頭任意地撳在她的皮膚上面,她驚跳起來,恐懼地注視他,那對眼睛依舊那麽空洞茫然,像個被嚇愣了的孩子。

夢軒的來訪使伯南更加憤怒,夢軒居然敢來找他!未免太藐視他這個丈夫的尊嚴了!但他一時拿夢軒無奈何,既抓不住他的把柄,又因為他和程步雲有深交,投鼠忌器,他還不敢得罪對他前途有影響的人。回到家裏,他把這一腔怨氣完全出在琨青身上,把她從沙發上提了起來,他強迫她坐正身子,對她吼著說:

“你這個賤婦!別對我做出這副死相來,如果你坐不直哦,我可有辦法對付你!”

一連的七八下耳光,使珮青眼前金星亂跳,但神志也仿佛清楚了一些。伯南審視著她,一個歹毒的念頭使他咧開了嘴,帶著個惡意的笑,他說:

“告訴你,你那個夏夢軒來過了。”

夏夢軒,這名字像一道閃光,閃過了珮青空洞的頭腦,閃過了她昏睡的心靈,她擡起了眼睛,可憐兮兮地、熱烈地、而又哀求地望著伯南。

“你想嫁給他?嗯?”伯南盯著她,陰陰沉沉地問。

珮青一語不發,只是瞪著她那淒苦無告的眸子。

“可是,別人並不要你呀!”伯南冷笑著說,“你的夏夢軒來找我,向我道歉,他說和你只是逢場作戲,他有個很好的家庭,無意於為你犧牲,他要我轉告你,叫你忘記他,你懂嗎?他的太太比你美一百倍,你算什麽?人家可不像你這樣癡情呀!”

珮青的眼睛閃了閃,仍然一語不發。

“你聽明白了沒有?”伯南惡聲惡氣地吼著,她的沉默使他冒火,抓住她的肩膀,他揉著她的身子,揉得她渾身的骨頭都作響,仿佛整個人都會被搖散開來。然後,他把她摔在沙發上,咬著牙,恨恨地說,“這就是最可惡的地方,永遠像一座雕像!”

珮青就勢倒在沙發中,她半躺半靠地倚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眼睛空洞迷惘地望著窗子。那個黛黛又來了,滿屋子的嬉笑喧鬧,珮青恍如未聞,就那樣坐著。夜深了,她還是坐著,黎明來了,她還是坐著,那個黛黛走了,她還是坐著。始終沒有移動,也沒有改變姿勢,眼睛定定地望著窗子。伯南要去上班了,金嫂才說了句:

“先生,我看太太不大好了呢!”

“見鬼!她裝死!隨她去!”伯南說,自顧自地打著領帶,穿上西裝上衣。

“先生,她是真的不大好了呢!”金嫂猶豫地說,她到這兒來,是賺錢來的,只要有錢拿,她什麽事都可以不管,但是人命關天,她可不願意牽涉到人命案裏去。“太太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

伯南有些遲疑了,事實上,他也感覺到珮青不太對頭,再恨她,再不喜歡她,再討厭她……也不至於真要置她於死地。他固然心狠,還沒有狠到這一步,走到珮青面前,他審視著她。她靠在那兒,完全像一個蠟人,那樣蒼白、瘦弱,而又呆呆定定的。

“珮青!”伯南喊了一聲。

珮青不動,恍如未聞。“嗨,珮青,你可別對我裝死哦!”伯南說,有些不安了。“你聽到我嗎?”

珮青依然不動,伯南沉吟了一下,把她抱了起來,放到臥室的床上,珮青也就這樣仰躺著。如果她要死,還是讓她死在床上好些,伯南想。摸摸她的額,在發燒,但並不嚴重,或者只是一時的昏迷。讓她去吧,人不會那麽容易死掉的!反正,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他的心又硬了起來,總之,娶了這麽一個太太是倒了十八輩子的楣!要死就死吧,他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再續弦,總比有個活僵屍的太太好些!

“讓她去,她死不了!”伯南對金嫂說,“我去上班,如果她真要斷氣,你再打電話給我!”走出了大門,他漠然地發動了汽車。他,範伯南,不是個輕易會動憐憫心,或者有惻隱之心及婦人之仁的人,尤其對珮青,那個一無用處,卻會欺騙丈夫的女人!“如果她死了,還是她的造化呢!”他揉滅了煙蒂,把車子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