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2/3頁)

“不要灰心!繼續努力!獎並不能代表什麽!”

不能代表什麽嗎?對志翔來說,卻代表了“失敗”。坐在小屋裏,他打開了志遠的香煙盒,燃起了一支,他悶坐在那兒吞雲吐霧。志遠焦灼地在屋裏走來走去,罵藝術沙龍,罵評審委員,罵藝術評論,罵報紙……罵整個羅馬有“種族歧視”!最後,他把手重重地按在志翔肩上: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這一點點小失敗就把你打倒了嗎?站起來,再去畫!再去雕!再拿作品給他們看!志翔!你有天才,你有能力!你有狂熱!你會成功!你一定會成功!別這麽垂頭喪氣,讓一個秋季沙龍就把你的雄心壯志給毀了!我告訴你,秋季沙龍得不了獎,你再參加冬季,冬季得不了,你再參加春季,春季得不了,你再參加夏季!你做下去!畫下去!雕下去!總有一天,你會得到重視的!振作一點吧!志翔!”

志翔把頭埋在手心裏,手指插在亂發之中。半晌,他才擡起頭來,他的面容憔悴得讓人心痛。

“哥哥!”他安安靜靜地說,“你不要罵羅馬的藝術界,我今天去看了那些得獎和人選的作品,它們確實不平凡!我難過,不是為了我沒得獎,而是為了我作品的本身,我距離他們還太遙遠太遙遠。我的作品,只是一個外觀的美,和精工的雕鑿。我早就發現過我的問題,它們缺乏生命,缺乏力的表現!而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把我缺少的這些東西加進去!”

志遠深深地凝視著志翔。

“志翔,時間還多的是呢!你才來羅馬一年多,你希望怎麽樣?沒有一個藝術家能不付代價就成功的!如果你知道自己問題的所在,也就是你的成功了!”

“哥哥!”志翔仰望著志遠,誠懇地、深沉地說,“在你的嗓子壞了之前,你曾經懷疑過自己的價值嗎?我的意思是說,自小,我們被認為優秀,被認為是天才,當你真正看過這個世界,看到這麽多成功的人物以後,你會不會發現自己的渺小?”

志遠迎視著志翔的目光,默然不語,他沉思著。好一會兒,他才走過去,坐在志翔的對面,慢慢地,低低地,清清楚楚地說:

“我了解你的感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們不再是在中學裏參加學校的比賽,我們要睜開眼睛來看別人,更看自己,越看就越可怕。我了解,志翔。你問我有沒有懷疑過自己的價值,我也懷疑過。可是,志翔,懷疑不是否定,你可以懷疑自己,不能否定自己!‘懷疑’還有機會去追尋答案,‘否定’就是推翻自己!志翔,你既然懷疑,你就盡量去追尋答案,但是,千萬別否定!”

志翔看著志遠,眼裏逐漸閃耀起一抹眩惑的光芒。然後,他由衷地、崇拜地說:

“哥!你曾經讓我感動,讓我流淚,讓我佩服,但是,從來沒有一刻,你使我這麽安慰!”

志遠笑了,眼眶潮濕,什麽話都沒說,只是鼓勵地、了解地、在志翔肩膀上握了一下,那是大大的、重重的一握。

志翔又埋頭在他的雕塑裏了,志遠也努力於工作。表面上,一切又恢復了平靜,可是,志遠卻深深體會到,志翔正染上了嚴重的憂郁症,而這病症,卻不是他或憶華,或高祖蔭所能治療的,甚至,不是繪畫和雕塑所能治療的。

然後,有一天黃昏,志遠從營造廠下完班回來,他心裏還在想著志翔,停好了自己的小破車,他鉆出車子,拿出房門鑰匙,他走上了那咯吱發響的樓梯,立即,他呆住了。

有個身材嬌小的少女,正坐在自己的房門口,雙手抱著膝,她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短發,小小的翹鼻子,薄薄的嘴唇——像志翔的雕塑品。她穿了件棗紅色的絨襯衫,同色的裙子,外面加了件純白色的小背心,肩上披著件白外套,好出色,好漂亮。志遠怔了怔,站在那兒,心裏有點兒模糊地明白,在羅馬,你不容易發現東方女孩!

那少女慢慢地擡起頭來了,她依然坐在那兒不動,眼光卻一瞬也不瞬地望著志遠。志遠不由自主地一震,這少女面頰白晳,眉清目秀,臉上,沒有絲毫脂粉,也無絲毫血色,她似乎在生病,蒼白得像生病,可是,她那眼光,卻像刀般地銳利,寒光閃閃地盯著他。

“你就是陳志遠,是嗎?”她問。冷冰冰地。臉上一無表情。

“是的,”他答,凝視著她。“想必,你是朱丹荔了!你是來找我,還是來找志翔?”

“我來找你。”

“找我?”他一怔,用鑰匙打開了房門。“進來談談,好不好?”

丹荔慢吞吞地站起身子,慢吞吞地走進了室內,她站在屋子中間,肩上的外套滑落在地板上,她置之不理,只像座化石般挺立在那兒。志遠拾起了外套,放在沙發上,心裏有點微微地慌亂,他從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女孩子。尤其,是這個女孩子!她神情古怪,而面容嚴肅。